美文观止 · 2024年2月14日

小五

回到家里,我吃过了晚饭,习惯地打开台灯开始趴在床上写小说了。我的新小说《玻璃时代》才刚刚开始不久,我计划着把它发到网上去。这将是我发在网上的第二篇同志题材的小说了,随着小说的进行,我不断挖掘着心里的情感,构思着故事情节,也反复给自己定位着。

我一边写小说一边想自己,终于清醒地明白了自己的的确确是个同志。如果说那第一次发在同志网站里的小说《这世界很妖》还含有文字创作的成分的话,那么《玻璃时代》已经掺杂了个人情感的宣泄。哪怕人物是虚构的,情节的编造的,但有些话却是我想要说的,有些心情是需要释放出来的。

我写得很晚,直感觉很是累了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又是上班,匆匆地忙完了一天,老乡小文打电话来说要搬过来和我同住。

小文是我比较要好的同学之一,读书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吃饭上课玩耍的,亲如兄弟。只是他并不知道我是同志。当年还小,我也不敢把自己真实的另一面告诉给他,只是压抑、隐藏着,还顺应潮流地找女生谈恋爱,蒙骗自己和别人或者是给自己一些主动和被动的改变机会。但我最终还是做了自己了。

那时候我和小文玩儿得很好,另外两个女孩子龙儿和毛毛也是我们的死党,大家青春萌动,互相又有玩笑又有好感地挥霍了大段的青春时光。我把我和龙儿是故事编写到《三分之一爱情》里去了。然后岁月蹉跎,孩子们长大了各自为了生活开始了拼搏,而今龙儿去了北京,毛毛去了澳门,我和小文来到了长沙。

小文在电视台工作,因为刚刚起步,境况没有我好。

我的性取向的问题是龙儿告诉小文的,但这并没有防碍我们之间的友谊。反正新租的房子又空又大,他搬过来也能分担一部分房租呢,在一起有个照应也好。

于是趁着又一个晴朗的休息日我便帮小文搬了家过来,从此空房子里便不是我一个孤独的人了。

但我仍旧孤独,事实上有些心里的孤独是无法排遣的。

我的同志身份在小范围内已经公开,通过个人的努力和环境的宽容开化,朋友、同事和领导都能够和睦相处,大家都还理解和支持。但我的心头仍有千斤的巨石压着,那就是妈妈。

妈妈远在家乡,对我的生活是鞭长莫及的,但血脉相连,有些事情终是纸包不住火,况且我已经决意要走自己的路了。

有些事情还没到迫在眉睫的时候,人只能忽略它的好。

我便想,反正我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了,愿怎样就怎么样吧,眼前的日子还是要过的,而且一定要好好过。

炎夏里是小四的暑假,他从江苏跑到长沙来见我了。小四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也是第一个通过网络结识并且跑过来看我的朋友。我叫他小四也纯粹是开玩笑叫的,他也开玩笑般地答应着。事实上我们之间并未产生某终被人称作为爱情的东西也未发生过BF那种关系。我只是带着他和小文在盛夏里打着零工,偶尔跑到东塘的游泳馆里消夏,带着他们在湘江边上吹风到橘子洲头吃东西什么的,想来那一段时光也还愉悦。

小四走了,表象上的热闹也没有了,所以我的孤独就愈发凸现了出来。我孤独地过夏,孤独地搬家,又在孤独之中认识了小五。

第二次见到小五,是在小区楼下的小发廊里。

秋高气爽,傍晚的社区里很热闹。那些支起遮阳棚子的小店铺橱窗下摆着各色的水果,超市的玻璃门前左右放着小朋友游戏用的电动马,投进硬币就会摇摇荡荡地响起音乐来。街边的小饭店都把桌子搬到了门口,大灯箱招牌上宣传着什么“口味虾”、“罐子菜”之类的,推着单车用高压锅改装“设备”烹制苞米花的小贩用力地吆喝着生意……这一切构成了生机盎然的景象。

街边有一棵很高很粗的法国梧桐树,小发廊的玻璃推拉门正对着树干,小五就坐在树阴里乘凉,一边和发廊老板娘在聊天。

远远地,他看见背着背包下班回来的我了,就大声叫:“汉哥!”

我看见了他,他龇牙笑着,仍穿着上次穿的那套灰旧衣服,只是笑容中已有了分喜悦和生动了。

我走过去,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说:“玩儿啊。”

发廊老板娘看见了我,便打招呼说:“洗头不?”

我说:“好,我正好要洗头发了。”说着进了发廊,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了。

老板娘正在给别的客人洗头发,忙不过来,便叫:“阿峰,你帮我洗洗看。”小五立即听话地笑吟吟地拿洗发液给我洗头发了。但他的手法并不娴熟,东抓抓西挠挠,弄得泡沫直往下飘。

我从镜子的反射里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问:“你在这里学徒啊?”

他说:“不是。我来玩儿的。”

我说:“呵呵,你每天都挺轻松的吧,好象挺爱玩儿的。”

他说:“反正我没什么事儿,就在这条街上转,这里人人都认识我啦。”

老板娘说:“阿峰是这里的帅哥,这里的妹子都想找他做老公呢。”

他只是憨憨地笑着,并不反驳。我故意提高了嗓门戏弄他,说:“是嘛?不错啊!我还没老婆呢,快分给我一个!”

小五说:“没有啊,开玩笑的。汉哥才是帅哥呢。让老板娘帮你介绍一个好了。”

开过了玩笑,我又问:“你不用上班啊?你做什么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脸突然红了一下,瞬间又闪过去了,说:“我不用每天上班,隔一段时间去收收帐就行了。”

“哈哈,”我说:“你黑社会啊?!”

洗完了头发出了发廊,我对他说:“跟我到我家里去坐坐?”

他爽快地答应了,丢下洗发水就出了门。我心里越发地羡慕起他那份年轻的随性来。他可以在这个街上蹿完东家蹿西家,帮人看摊子洗头发,什么也不避讳,也没有隔阂和等级的观念,也许在他的眼里,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坏人,没有那些所谓的摩擦碰撞和微妙感触吧。

小文还没有回来,我打开了灯,脱了鞋子进了自己的卧房,把背包顺手一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休息起来。而小五却站在门口只是张望着,好象一个孩子到了陌生人家做客一样拘谨了。

我奇怪了,问:“怎么了?进来啊?”

他望了望卧室的地面,还是不进来。为了清洁方便,地面上一半铺了我从公司搜刮来的地毯,一半铺了些专门铺地的塑胶拼版,擦拭得比较干净。因为没有家具,我把稿子书籍等等物品都整齐地堆放在墙角了,新买了蓝色花布落地窗帘,也没忘记买了一束红玫瑰花插在水晶花瓶里摆在床头上,所以房间里岁清贫却也整洁,虽简陋也还温馨,看起来是比较舒适的。小五讷讷地站在门口,仍不进来。

我说:“别客气,随便吧,脱了鞋进来看电视吧,没有椅子,就坐床上。”

他的脸红了,说:“你的房子收拾得真干净,象女孩子住的房间似的……我不坐了……我是汗脚……”

“哈哈,”我笑了出来,看他那窘窘的样子,简直可爱极了。

我说:“没关系的,看电视吧。我把窗户打开就是了。通风良好,保证不臭。”

近日正好是足球世界杯入选赛事的电视直播,我对足球不敢兴趣,看了两眼就转身写东西去了,小五兴致勃勃地看着。只过了一会儿,他见我闭目养神,以为我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关了电视机,穿上了鞋子准备出去了。

我问:“不看了?”

他说:“不看了。我走了。再见。”

我笑了一下,说:“恩,再见。星期天我休息,没什么事儿来找我玩儿把。”

他应了一声便下楼去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感觉嘴巴空空的想吃零食了,便到楼下超市去买零食,只见超市门口放了一台电视机,很多人站在一起争看足球赛呢,而小五也正挤在他们中间,看得手舞足蹈的。我知道看足球赛是要有气氛的,球迷讲究的是过瘾,同时也隐约发觉他其实是怕打扰了我休息,才跑到楼下来站着看露天电视的。看来他很细心,也比较懂事。

他转身看到我,并不尴尬,还吐舌头挤眼睛。

我丢给他一灌可乐,他接过去了也不说谢。这时发廊老板娘远远地喊:

“阿峰,你帮我看一下店子,我去回个电话!”

他立即答应着飞快地跑过去了,也不留恋电视足球赛。看来他也不是个真正的球迷啊,帮助别人做事好象比什么都开心似的。

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对他充满好感了,人长得漂亮些就容易使人关注。这个小家伙眉清目秀的好象电视剧里的韩国明星呢,更主要的是他那样随和,看起来手脚也非常勤快,脾气温和又可亲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会到长沙的,好象是一个人,不知道是靠什么活着的。

我傻想了一会而,就又回到楼上去了,继续些我的《玻璃时代》。

《玻璃时代》写得很快,在天涯网站里连载,已经有朋友看了。看着那些热心的回复我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真想立即就把它写完了。

半夜的时候小文回来了,买回了一个影碟机,我便把自己那个彩色变三色的电视机搬过去给他用了,自己继续看以前的七英寸小黑白电视机。这个小电视机虽然小,接收信号的能力却非常好,竟然能收到隔壁小文放的影碟节目,这样一来,在两个房间里也可以同时看影碟了。

我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就休息了。

按照惯例星期天我又是中午才起床,正午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窗帘投到床上来,四周静极了,有种倦倦又清新的感觉。

小文跑新闻,没有任何节假日的。我倒他的房间里找出一本CD,一看是腾格尔的专辑,放了一首《蒙古人》静静地听。

《蒙古人》是最能勾七我乡愁的歌曲了,那熟悉的旋律仿佛让我看倒了童年的草原、森林和湖泊。我容易感伤,也许是性格优柔的缘故吧,我想家了。

过了一会尔,我突然想起小五来了。小五还是个我并不熟悉的新朋友呢,今天是星期天,他会来么?

果不其然,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真的来了。他站在门口敲门,轻轻地叫汉哥,我心里突然很惊喜,仿佛在瞬间被电击了一下。

他说:“我没敢来得太早,怕吵了你睡觉。”

我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家呢?”

他说:“我每天都在楼下发廊里坐着,呵呵,我总想能不能碰到你,有时候真碰到了呢。我昨天看着你回来的,今天一直没看见你下楼,所以你肯定是在睡觉。”

我的心里暖暖的,心想,原来他是很留意我的啊。当然我知道这种留意也只是无意或者是单纯的友谊,但毕竟是一种好感啊。我的心又开始陶陶然了。

他一扭身进了我的房间,坐到床上去了。说:“我今天洗脚了啦!”

我说:“好,好。”说着翻自己的影集给他看。

他认真地看着影集,不时地指点着询问什么,我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看着他。

我发觉他的睫毛翘翘的,眸子亮亮的,眼睛不大却很漂亮。他的五官很精致,头发也很柔顺,洁白的脖子上有一道微红的睡痕,软软的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绒毛,他清新得象小草一般呢。他今天换衣服了,是件白色的T恤,领口已经被磨损了,前襟上也起了球儿,很是破旧。他一定过得很艰苦吧?门口的那双布鞋不但撕了口子,好象底子也开了线,这样下雨又怎能不灌水呢?

突然,他放下影集,说:“我也有照片,拿给你来看看吧。”

说着翻身就走,我忙说:“不用了,改天再看吧。”

他却满不在乎地说:“很快就回来啦!”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本简装影集回来了,就是那种胶卷公司赠送的影集,里面有几张照片。

影集的第一页竟然是一张林心如的翻拍明星照,再往里面看,还有万绮文和其他明星的,我明白了,他还是个崇拜明星的孩子呢。

他的照片只有四、五张。一张是他在家乡火车站拍的,照片上的他穿着又肥又大的棉袄,与北方农民的装束没有任何分别,旁边两个面膛红红的女孩是他的姐姐。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在常德火车站照的,已经有了变化,是个帅哥。

我选了一张他扮酷伸手做OK状的照片,说:“送给我吧。”

他说:“好啊。你也送我一张。”

说着他挑了一张我穿着日本和服扮武士的照片,那张本来是配合《这世界很妖》的宣传照片,他说:“这张好看,挺威武的,你签个名吧。”

“哈哈,”我笑,“好,咱就来个明星待遇。”说着签了名字把照片送给了他。他把照片夹道林心如照片的对面了。

他说:“前边都是明星的照片,你也算一个。这样一合上,你就能亲到林心如啦。”

我说:“去你的吧。”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原来来到湖南已经两年了,最初的时候是他的姐夫和堂兄带他出来做某种药品销售的,后来亲戚们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他没有明说,但我已经猜中了是传销了。他自己并未觉察亲人的绝情,实际上他是被他的亲人们给抛弃了。难道不是吗?十六岁的他,从吉林到湖南,懵懂无知地被人骗着搞传销,然后亲人们都自己搞到了路费逃回了家,狠心地让他一个人留下来……他是个农民,初中都没有毕业呢,没文化没技术,年龄又销,能做什么呢?我猜想他一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吧。我问他: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

他突然不说话了。

我明白肯定是没有钱。但仍禁不住好奇地问:

“那你住哪里呢?”

他说:“前面那幢楼啊。”

我说:“单间?多少钱一个月?”

他说:“一百五……半年没交房租啦……”

他打转了话题,仿佛不愿意讲自己的事情,说:“你是做什么的呢?唱歌的还是跳舞的?反正他们说你象是搞艺术的。”

我见他不愿意再说,也没追问,开玩笑地说:“有一次我到连梅痕美容中心做免费的全身按摩,人家说我:看你的身材呢,猜你是跳舞的;看你的谈吐呢,猜你是搞文学的;看你的气质呢,猜你可能是做艺术工作的;再看你的手,嘿嘿,是搞装修的!”

小五哈哈地笑了起来。

的确,我皮肤不好,一双手又干又瘦又粗糙,说是搞装修的已经是抬举我了。

入夜时分,我带他到楼下的小饭店里吃了盒饭。

吃完饭以后,他说:“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去?”

我答应了。

我跟着他绕过了街角的花坛,挤进了窄小的单元门,爬着阴暗潮湿又滑腻的楼梯。那楼道很窄,拐角处堆满了杂物,落得都是灰尘。顶棚的声控灯也坏了,一片漆黑,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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