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观止 · 2024年2月14日

小五

吃过了中午饭,我刚放下饭盆,他又拿去洗了。他不但帮我做这些零七八碎的事情,别人谁叫他跑腿做事的,都象是义不容辞的,从未见过有面露难色推委的时候。同事夏天的脚扭伤了,他忙着跑去买红花油,十分钟的路程竟只用了三分钟就回来了,狂奔得满头大汗的。

公司里面的女孩子没事儿的时候更喜欢逗他了,他憨憨地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谁谁谁喜欢吃零食,谁谁谁最近失恋了,谁谁谁画画特别好……他如数家珍一般对我说,一派胸无城府的样子。

他纯净得象一块水晶,无半点市侩习气和功利之心,在我的呵护下快乐地工作和生活着。

天气渐渐有些冷了,我趁周末来到服装店给他买了新衣服和时髦的裤子,他焕然一新的样子显得更加帅气了。

同事里一个大姐说他长得象湖南经视的播音员魏哲浩,可惜他并不知道魏哲浩是谁,原来他不喜欢看新闻,只喜欢看电视剧。他也好象从未在意过自己是个漂亮男孩,很多美丽原本是丽质天成的。

星期天的时候,几个以前的同事女孩子们开了家小公司,邀请我过去玩儿,我便带着小五和小文一起过去了。

几个好朋友知道我们都是北方人,于是决定搞聚餐包饺子吃。

我们在新一佳超市里买了饺子皮儿,然后坐公车赶到了河西她们租住的房子里。那房子很宽敞,装修得也不错,半圆形的阳台上洒满了明媚的秋光。十几个年轻的朋友笑语欢歌着。正巧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中国足球队成功出线,闯入世界杯了”,大家非常兴奋,立即举杯畅饮了起来。

小文不胜酒力,回来的路上就醉了。小五喝了酒以后,洁白的脸颊上腾起了两团红晕来,丰润的嘴唇更象是红宝石般诱人了。

酒精激荡着我的心,望着眼前的小五和身旁的朋友,我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很幸福。

是的,至少在这样的情景中我很幸福。这些年轻的活泼的女孩子们是我在长沙的同事,见证过我的努力寻找自我的过程,她们也是我是知心朋友,口口声声地有些敬爱地叫我“汉哥”。我们在同样打工的岁月里学习为人处事,热爱生活,她们知道我是同志,并没有歧视我,相反地她们理解我,支持我,关心着我。我很珍惜这些朋友,很真挚地对待着她们,我的真诚与热情也换取了她们的认可,她们甚至做我的生活指导和情感参谋呢,总告诉我:汉哥,那个男孩子不错,你追他吧!汉哥,那个男孩子不好,不要理他……她们把小五当成我的第五个BF了,亲切地叫他小五,敬他喝酒,让他不醉不归。

回到家里,我和小五安置好了小文,进了自己的房间,小五问:

“汉哥,我们为什么叫我小五而不叫我阿峰呢?”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捏他红扑扑的脸蛋。

他仍问:“汉哥你笑什么啊?”

我躺在床上,给他讲自己的故事。我说:“其实我以前有过四个朋友,我叫他们小一、小二、小三和小四。有些是开玩笑叫的,有些是因为我喜欢过他们。小一是个保安,长得很高也很帅;小二也在长沙,是做业务的;小三呢,他失踪了,有一次他离开了我不辞而别,就再也没回来过;小四是江苏人,他还在读书……”

小五说:“啊。那我就是小五啦!?”

我说:“是啊。”

他傻忽忽地笑。

我说:“我不会结婚的,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小五说:“我知道了。你在《玻璃时代》里都写了啦。”

我说:“我以前有过女朋友,她叫龙儿,现在在北京。等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到北京看她,也让她看看你。她很漂亮,也很有才干,真的。但是我们不能相爱,因为我不爱女人了。”

小五说:“好啊!北京好玩儿吗?”

我说:“你到湖南来的时候没有经过北京么?”

他说:“没有。我在石家庄换的车,特别着急,什么都没看到。”

我说:“北京很大,也很美丽。我会带你去看天安门和长城,还有中央电视台。我最喜欢在王府井大街的肯德基里喝可乐了。晚上坐在二楼的大玻璃窗前,外面的灯光很绚丽,很多地面灯打上来,象水晶世界一样。街上有很多行人,热闹极了。”

他说:“好啊好,一定要去!”

我说:“一定。”

说着,我伸手抱住了他,凑过去,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吻了一下,顿时留下了一块圆圆的红红的痕迹。

他笑着又缩成了一团儿,捂着自己的敏感部位叫:“啊,你摸我隐私!”

我说:“我没有啊!”

他笑着,抱住了我,把头靠在我胸前了。

他说:“这世上有两个人对我最好,一个是我四哥,一个是我汉哥。”

我说:“你四哥?是同志么?”

他说:“才不是呢!他是我大爷家的。小时候一有人欺负我,我四哥就帮我出头,我们屯子里的小孩子都怕他。这次我出来了就是他带着的。他对我可好了……”

我心想,他们也太残忍了些。出来的时候带着他,走的时候竟然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了,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记恨。他认为是好的就是好的,他也许永远也学不会去责怪别人的吧。他描述过他的家乡是一个什么样的落后又偏僻的农村,那里生活着最自私最不讲道理也是最朴实又最麻木的农民。他们把小五抛弃在异地他乡了,都不曾来找过他,来救他,而小五仍把他们当最好的人。

是啊,那是他的亲人,他还是一个孩子呢,没有背叛,只有被选择。

我心里的话并没有说出来,我知道说出来了也挑拨不了小五心里最质朴的感情。我只是抱着他,抚摸他光滑的肩头,头有点儿晕。

我说:“今年过年我要回家了,到时候你就跟着一起回。然后我再回来时去接你,我跟你妈说要讨你做老婆,怎么样?”

小五笑,说:“哈哈,不可能。你要是那么说我四哥肯定跟你打架。”

我说:“我和你四哥打架你帮着谁呢?”

他说:“我……谁也不帮……我在中间拉着,我不会让我四哥打着你的。你那么瘦,肯定打不过他。”

我说:“我不会打架的。我从来没打过架。”

这是我们闲适时的玩笑话,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上班的时候同事发觉小五脖子上的红斑了,大家心照不宣,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办公室里的人不说,那些接电话的泼辣女孩子们可不饶过他,揪住他的脖领子叫:

“哈哈,这是谁留下的草莓啊?!快说快说!”

他不肯说,四处逃窜,往我身后躲。

没人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偷偷地笑,象是在回味什么,还喃喃傻傻地小声说:“草莓、草莓?……”他的样子显然是又甜蜜又新奇的,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爱上我了。

是的,他爱上我了。在日夜形影不离中,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友谊已经变了质,他从阿峰变成了伴读书童,由伴读书童变成了我的小五,他爱上我了。他从对女人好奇又渴望变成了看我的同志小说,从不知道同志为何物变成了能果断判断他的四哥不是同志了。他不再吵闹自己的“隐私”了,不再拒绝我的亲吻,虽然一切可能都是不自知的,但他已经为自己脖子上的吻痕而甜蜜和心醉了。

我的心既快慰又哀伤,那是一种又幸福又心痛的复杂感觉,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表达不出来。

我二十七岁了,从小到大的复杂经历里,几乎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原来我已经习惯或者是向往了。我爱上的和爱上我的人大都不是同志,所以一旦发觉了相爱,就也同时发觉了痛苦挣扎。

然而小五是浑然不觉的,他很质朴,他和他的父老乡亲几乎没有爱的概念,他们不讲感觉只讲实际,他们到了年龄定亲到了年龄洞房到了年龄生孩子到了年龄老去……因此爱和不爱都是无关紧要的,这就叫做民风纯朴,这就叫做颐养天伦。

我说:“明天你穿我给你的那件蓝色高领毛衣吧。”

他答应:“恩。”并不问为什么。

《男人三十》以每天三千字左右的速度进行着,不快也不慢,先写到纸上,在打到电脑里,然后发到网上去。同时我还要上班和给其他报刊写稿子,因此并没有太多时间考虑爱或者不爱的问题。每天还要有两个小时在路上,因此,我的日子简直是要精打细算着过的。

可长夜里我仍然经常睡不着,我抱着小五,或者小五抱着我,有时候就象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相互用身体取暖。

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拥抱,即使睡着了也不会分开,很多时候我累了转过身去,小五仍把胳膊穿过我的手臂,把手放在我的胸前,同时脸务必要贴在我的脊背上才能安然。

偶尔他也感伤,他说:“汉哥,我要是回家了怎么办呢?我抱着你都习惯了,不抱就睡不着……不过我想好了,到时候我就买一个大枕头代替你。”

我心里涩涩的,只是说:“好。”

我很想说:“那我们就永远不要分开了好吗?”我也很想说:“我不会放你走的。”可是不能,原本我并没有那么自私霸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原本是那样懦弱善良的。我确认我爱他,却始终没有确认我是不是该占有他,永远。

日子过得很快,我和小五也越来越不可分割了。在某个夜晚我们突破了最后的防线,那样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然后,做爱做的事成了必不可少的功课,我们就这样在快乐的沼泽里深陷着,不想自拔。

以前的一些星期二的夜晚我会到阿颜的水晶吧里坐上一坐,因为阿颜说每到星期二生意都不大好,我当他是朋友,便去捧捧场,而水晶吧是小五去过的第一家同志吧。

或许小五在思想和情感上还不知道什么是同志,而在行为上和我一样已经是个同志了。他仍象当初我认识的流浪少年一样活泼可爱、热情乐观,但在看待某些事物的角度上已经有了轨道的不同。他会跟我评论水晶吧的老板长得漂亮而服务员不帅,也会跟我讲他在过街天桥上看到了一个擦肩而过的少年,染了红头发穿了短风衣,是多么耀眼多么的前卫。

又是星期天,小五揉着眼睛醒来,看到了我送给他的韩国式样黑色长风衣,欣喜至极,穿上了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直想到大街上去拉拉风了。

他还说:“汉哥,你留长头发吧,我想要看看你长头发的样子。”

我便真的留起了长发了,虽然我知道留长发有多麻烦,而且我留长发的样子真的不好看。

我们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出了门,在街边的小照相馆里合影,那是我们爱的见证。

天气不错,我提议去爬岳麓山。两个人蹦蹦跳跳地上了汽车。在长沙住了两年,小五还是第一次上岳麓山呢。秋高气爽的山上绿树成荫游人如织,俯望湘江,就象是一条明亮的带子,湘江边上古老又新兴的城市一派生机。

在半山腰的盘山路上,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与我们擦身走过。一个活泼的女孩子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我们两眼,也许是觉得小五穿着风衣的样子很有气质吧,远远到兴奋地喊:

“韩国人!韩国明星!”

小五高兴啦!很是臭美,呵呵地笑。我说:“你快去给她签名吧!”

小五的家乡在吉林,那里有很多朝鲜族人,他可能有朝鲜族的血统吧?我胡思乱想着。

在岳麓古寺的门口,我想起自己曾有个和尚朋友在里面做法师,想去拜访一下,结果寻人不见,正有些懊丧。小五看到了一个电脑照相做钥匙扣的摊子,就凑过去看。老板招呼:“过来照张相片吧!”

“好啊。”我应着,便和小五在山上留了一张影,很快,照片出来了,老板问:“在背面打什么字呢?”

我看那些样板,有什么“勿忘我”、“友谊万岁”、“同学情深”等等,我问小五要哪个,小五笑着指着其中一个说:“就要这个吧!”

我看,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老板诧异地看了我们一眼,也没说什么,很快制作好了两个钥匙扣。

我自己拿起来一个,把另一个放在小五手心里,语重心长地说:“放好了,别弄丢了啊。”

小五说:“恩,我把它放到口袋里,不,放到钱包里,不,拴一根绳子挂到脖子上,不会丢了吧?嘻嘻。”

晚上回来的时候经过了一家影碟店子,我想起应该去看一看有没有《蓝宇》,于是便和小五手牵着手进去了。正巧还剩下一本,我们立即买了下来,根本没在意到老板用什么眼神来看我们。

回到家里,我们打开小文的影碟机,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小电视机接收信号,画面竟然还很清晰,小五戏称为“小文电视台”。

因为事先大概知道了故事清洁,我看得有些索然,中途便睡了。等醒来时发现房间里漆黑的,只有小小电视机散发着蓝幽幽灯光,而小五竟然还在看着。

我问:“都几点了?你还没看完?”

他说:“我看第二遍呢。”

我说:“天啊,好看吗?”

他说:“好看,蓝宇死了,特别可怜。”

我说:“是嘛!在网上有人说我的《男人三十》都超过《北京故事》啦,要是拍成电影会不会比《蓝宇》好看?”

他很认真地说:“汉哥!要是拍成电影,你要让我演,我一定演好!”

我说:“才不呢,你要是成了明星就被别人抢走了,我不干。”

说了一会儿话,我又开始写小说了。这边小五竟然也拿出个本子来写着些什么。我抢过来看,哈哈,他也在写小说了。不过他没有多少文化,写出来的象小学生作文一样的,说是什么一个流浪少年到了城市里遇到了什么艳遇之类的,我哈哈大笑,取笑他。他并不生气,很害羞地把本子藏起来了,不给我看。

正闹着,小文回来了。原来他发了工资,买回来了两瓶泡着蛇的酒。我一下子来了兴致,叫小五到楼下买了些下酒菜来,大家喝个痛快。

不知不觉竟然把两瓶酒全喝光了,又买了十瓶啤酒上来,又喝了个底儿朝天。我和小文都醉了。据说我把小五关到了门外面,害得他半夜三更只穿了一条短裤在门口站着,每隔五分钟敲一次门,叫:“汉哥开门!汉哥开门!”我就是不开门,还说:

“你迟早是要离开我的,你走吧!”

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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