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观止 · 2024年2月14日

小五

他住在七楼,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他摸黑打开了防盗门。

他说:“里面挺乱的。”

我说:“没关系,单身汉的狗窝都这样。”

他说:“是两室一厅,我住里面的单间,里面还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打开了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料想他住的地方条件会比较差,但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这分明是个闲置的仓库,哪里能住人呢?

迎面的厅里堆满了纸板箱子,上面布满了蛛网灰条,仿佛一个世纪没人动过一样。地面上丢着乱七八糟的宣传单,证明箱子里面装的是废旧了的电脑显示屏。他说这是房东的,房东以前做过电脑生意。右边的一个房间,门锁着,左边的一个小单间里同样是箱子压箱子的,在空隙的一角摆着一张破木板床,床上没有床单,只有一张草席子,草席上面丢着一床烂被子,确切地说是一床没有被罩的旧棉絮。

空气中都是霉味,一扇窗户也被箱子遮了大半,而且是阴面,根本不会有阳光照进来。

我呆呆地看了两秒钟,说:“就这里也要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

他说:“是啊。”

我说:“猪啊。我那个两室一厅条件又好的新房才两百块啊!你怎么不换个地方住呢?这小区里空房子好象挺多的呀。”

他笑了笑,说:“我去年冬天在这儿住的,冷死啦!今年春天去了常德跑药品,就空了四个月没住吧,回来就接着住啦。”

我说:“没住他也要你房租?”

他说:“呵呵,都是熟人……”

我说:“那今年冬天你住哪里呢?还住这里?你怎么连被子都没有呢?唉,没钱买是吧?”

他说:“帐还没收回来,过两天我去湘潭一家药店,回来就好了。”

我估计小五是把那些传销团体留下来的所谓保健品先赊销到各个药店里面去,或者是代销,然后再讨钱回来做生活费的,那怎么能做生活的保障呢?首先那些东西本来就来路不明,功效也很虚假,其次药店把握了钱说给就给说不给就不给了,他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心里酸酸的。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的窘迫,还说:“等我从湘潭回来请你吃口味虾吧。吃过没?味道不错。”

我掩藏住了自己一些伤叹的情绪,怕给这个乐观少年增添什么消极影响似的,说:“行!等你啦!”

第二天,小五真的去湘潭的药店讨帐去了。我又开始了工作。工作之余我仍快速地连载着《玻璃时代》,而一闲下来,却忍不住开始惦记起他来了。

也许我的惦念是多余的。两年来他不也是一样健健康康地过来了吗?他是个热情又勤劳的孩子,世界总还是有热心的人能够帮助到他的。另外,他已经有了生活经验了,人也不笨,好工作找不到,服务员之类的是干得了的。还有,他还有家啊,为什么他的家里人不管他呢?两年了都不找他么?

我胡思乱想地过了两天。

傍晚我对小文说:“小文,我想再找一个人来合租……分担一下房租也好。”

小文问:“是什么人啊?可靠吗?”

我说:“就是那个阿峰啊。”

他说:“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得看看他的身份证。”

又过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写东西,传来了阵阵敲门声,是小五。他在门外叫:“汉哥,汉哥!”

我急忙开了门,他提着一大包薯片递给我,微笑。

我把他让了进来,仿佛久别重逢般地望着他,问:“回来了?”

他说:“回来啦。刚下的火车。那车上的人可少了,我捡了一个长座位睡了一觉。嘿嘿,随便你睡。不过睡着有点儿冷。哦,对了,我上次说的那个老乡在北京把车买回来了,准备跑运输……”见我不感兴趣他又说:“前面12栋有个人,说是什么什么飞翔俱乐部的,自己做的滑翔机,能飞!他让我做学徒呢……”

我漫不经心地听他胡扯了几句,给他打了水洗脸洗脚,然后自己躺在床上抽烟。他有些累了,半依着我的被子昏昏欲睡。我并没有问他是否讨回钱来了,不过可以看得出他有些爱上我这个房间了,还把我的毛毛熊抱在怀里迷迷糊糊地揪着它的鼻子玩儿。

夜很深了,他好象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便说:“阿峰,这样吧,你搬到我这里来住,在厅里架一张床,房租你和小文各摊五十我出一百,水电费平分,怎么样?”

他的眼睛一亮,又暗了下来,说:“恩……真的?……可是,可能我先交不了房租……这次我没要回钱来……”

我说:“你先欠着吧,以后再说。不过,我得看看你的身份证。”

他为难地说:“我没有身份证了……丢了。”

我说:“丢了?你呀!”

没有身份证?这可是件麻烦事儿。身份证没有的话,一个陌生人怎么找工作呢?夜没有办法领汇款,看来他不是一般的倒霉。

他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说:“我也没有床啊?算了,我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我立即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我往家里寄了几封信了,叫家里寄钱来,等寄过来年底我就可以回家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连一封回信都没有。”

我说:“傻孩子,寄来了你没有身份证也领不出来啊。你怎么不打电话呢?”

他笑了,说:“我们那儿没有电话,以前村长家里有一台,还是那种电视里国民党用的摇啊摇的啊。不过后来好象拆了,总打不通。”

我说:“算了,你先搬过来吧。等过了国庆节天就凉了,你那儿受不了。”

他就势抱着毛毛熊,缩成了一团儿做搞笑的样子,说:“去年冬天可冻死我啦!我盖着被子还总觉得冷,穿着衣服也觉着透风。我觉得长沙的冬天比北方还冷,肯定!”

我说:“长沙阴凉的,室内室外一个温度,当然难受了。不过还好,冷的时候我就找个人来暖被子。”

他说:“哇,汉哥!佩服!你真厉害,我可找不到!”

我戏谑他说:“那你找我好啦。”

他叫:“好啊好啊,两个人抱着最暖和啦。”

又聊了一会儿,小五打着呵欠走了,我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个单纯的小朋友断然不会是同志的,他只是很柔顺,很热情,很善良,在与我相识以后的短短一个月内,他了解并信任着我,也有种“崇拜”的因素吧。他崇拜我能够一个人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够每天不停写小说,能够不窘迫地花钱,能够找人来暖被子……这些小小的表象上的崇拜啊,象一个兄弟对兄长的敬爱一样,有时候只是因为岁月的隔阂而造成的。

我还给他讲了些自己过去的经历的事情,一些受苦受累的故事,我想鼓励他努力下去,后来我才明白有些鼓励很容易变成自我炫耀或崇拜,而且,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即便再冷静客观也控制不了亲近他,让他喜欢我的欲望。所以我的所谓平静也只是让自己更不平静的缓冲与蛰伏罢了。

国庆节放七天长假,我没有出行的计划。小文要加班,我可以睡着懒觉好好休闲一下,抽空到公司转一转了。

放假前小五跑过来看电视,我告诉他:“我放假了,可以好好陪你出去玩玩了。”

小五问:“汉哥,我们去哪里玩儿呢?”

我说:“你都去过哪里呢?”

他说:“我去过好而多超市、平和堂、五一广场……没啦!”

我说:“哈哈,不会吧?烈士公园都没去过?不收门票的。还有岳麓山、橘子洲、天心阁、南郊公园……太多了,很多好吃的很好玩,我带你去好了。”

毕竟是小孩子,爱玩儿是天性使然,立即来了兴致。

国庆节前一天的晚上他便正式搬过来住了。他随身的行李简单得可怜,竟然只有一个提包,另外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没有卖出去的药品。我看那药品里面竟有几瓶名叫“洁阴宁”的女性洗液,不禁笑了起来。怪不得问他卖什么药的时候他总是脸红不说话的,一个大小伙子卖这样的东西也的确尴尬。我倒是佩服起他的某种无谓精神来了,不知道他这样一个黄花少年是怎么来推销这个“洁阴宁”洗液的。

他只有两条裤子,包括他身上的一条,也只有一件衬衣,竟然没有任何外衣。

他自然也没有被子,想必那床破棉絮已经是提不起来了。

他如此贫寒,却又如此乐观,生机勃勃地走进了我的世界里面,走进了一个异爱的边缘。

他象一个流浪的孩子一样信任和依靠着他的汉哥了,这里面是否也有爱的成分?

当夜,他象哥猫似的小心翼翼地洗了澡,然后湿淋淋地窜了出来,我看到了他清瘦却又结实匀称的只穿着蓝花格子短裤的身体,在月光下如同罗丹雕塑般泛着我眼中的某种完美和圣洁的光泽。

我把毛毛熊当枕头送给他,他舍不得枕,只是抱着它,乖得象只小羊羔。

我和它之间保持着一尺的距离,盖着同一条被子,避免着身体的碰触,那种感觉微妙又心动。

它突然说:“汉哥,你有落腮胡子啊?”

我说:“是啊,两天不刮就象土匪一样难看。”

他摸了一下,说:“恩,挺扎手的。”又说:“哈,我也有胡子了,不过只有一根,你看!”

果然,在他光溜溜的下巴上只有一根虚毛突兀地长着,又细又长,那应该不算是胡子吧,只是一根长错了地方的杂毛。不过他好象很珍惜的样子,轻轻地捋着,说:“快快长,快快长,长过汉哥的。”

夜很漫长,也很无眠。

他一翻身,说:“咦?汉哥,你胳膊上有颗痣啊?”

我说:“是啊,不过是两颗。”我亮给他看,说:“左胳膊一颗,有胳膊上也有一颗,对称着长的,这是特征。恩,如果有一天你在湘江边上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辨认不出来是谁,要是看到胳膊上有对称的痣,就是我啦!”

他笑,说:“乱讲!……我也有一颗。”

我说:“看到啦!不就在你眉毛中间么?”

他把头发掀起来,亮出光洁的额头来,凑过来给我看。他的额头漂亮极了,我敢说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少年的额头。被刘海儿遮住了的皮肤白嫩如镜,饱满又平整,衬得两道剑眉漆黑油亮的。那颗小小圆圆的黑痣就长在眉心穴上,很是奇特。

我笑,说:“你这是美人痣啊。古代的美人没有的都要自己画一颗。”

他信以为真地说:“真的吗?真的啊!”

我写字写到了凌晨两点多钟,《玻璃时代》也就快要完成了。小五睡醒了一觉又翻身过来,喃喃地问:

“汉哥,你女朋友呢?”

我说:“在北京。不过已经分手了。”

他说:“哦。那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说:“我不结婚的。”

他问:“为什么啊?”

我说:“我不喜欢女人啊。”

他说:“哦。”

我奇怪他并不惊奇,他也许是没有听清楚吧。或者他躺在我身边也就彻底退化成了孩子,没有思考也懒得思考了。

他又问:“汉哥,那你跟女人做过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回答:“做过。”

他说:“那是啥滋味儿?”

我说:“你以后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笑,说:“我没你厉害,没机会试。呵呵。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你说,女人的那里到底是啥样子?”

没办法,农村里的孩子对性方面的了解是极度缺乏的,哪怕他已经是十八岁了。广大农村男人的性启蒙有时候只源于那些老家伙们的荤笑话,有谁能对他们正经八本讲这些东西呢?多少人把媳妇娶回家里以后才能摸石头过河无师自通地进行第一步,也有多少一辈子都没能知道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但是我并无兴趣与她谈论女人,我自己也不懂得什么,我说:“你没学过生理卫生么?课本里面有,初中都学过的。”

小五说:“我们那儿三个屯子只有一个小学,读中学的时候要到乡里去,走路也要走两个小时呢!老师讲到那节课的时候就让我们自己看书去了。呵呵。还有,是不是男的有一个精子,女的有一个卵子,结合了就有小孩生了?不过它们是怎么结合的呢?象狗配对儿一样的?那精子是怎么出来的呢?我怎么没看见过卵子呢?”

他仍不依不饶地问。我只好简单地跟他讲:

“呶。男人啊不仅有一个精子,而是有成千上万个精子,都在精囊里面呢,性交达到高潮了以后就射出来了,进入女人体内,哪怕有一个精子能够碰到卵子就能结合啦。女人呢,有阴道,阴道连着子宫,子宫就象个房子。结合以后的受精卵就贴在子宫壁上生长着,长大了就是胎儿了,知道了么?”

他还是不明白,仍然问:“那精子是怎么出来的呢?从撒尿的地方出来的?那我平常撒尿为什么没尿出来过?”

我哭笑不得,说:“它们走得是两条路线啊,有两条管子,一个是输尿管连着膀胱,一个是输精管连着精囊。看着是一个口子出来的,但绝对不会弄混的。你只有高潮的时候精子才会出来。”

“哦。”他似懂非懂地应着。

我说:“我就不信你长这么大了就没高潮过。没梦遗过?”

他说:“是不是有时候我睡着睡着觉,激灵一下就醒了,一摸有一点儿粘?”

我说:“哈哈,我得检查一下你正不正常!”

他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敏感部位,缩成了一团往旁边躲,叫:“哈,你摸我隐私!”

我说:“小屁孩儿,还隐私呢!”翻过身去不理他了。

他刚睡醒还精神着呢,又问:“他们说女人那里没有毛就是白虎星,特别能干,是不是真的?”

我说:“那是民间说法,哄人的,实际上有没有毛都一样,性欲各有不同,个体有差异,跟有没有毛没多大关系。”

“哦。”他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扳我的肩膀,叫:“汉哥,汉哥。”

我说:“干什么啊你,快睡觉吧,都几点啦!”

他说:“反正明天不上班,几点起来都行。我还想问你。”

我说:“问什么啊,快说吧。”

他说:“你说男人的为什么会硬啊?为什么平常又不硬了呢?”

“我靠。”我说:“你当我是十万个为什么的编辑部啊?行啦行啦,想硬就硬,不想硬就不硬呗。”

他认真地说:“那为什么我有时候睡着了,不想让它硬它又硬了呢?”

我简直要抓狂了,这孩子夜晚和白天简直判若两人,原来他对性的无知真的已经达到了饥渴的地步了。他定然是把我当成了至亲好友,兄长或父亲了。即便是兄长父亲他也不可能问这么多平常羞于启齿的问题吧?他如此亲近和信任我,而这样的亲近和信任在我心头激荡起了太多太多千头万绪的涟漪。

我顺势抱住了他,把他浑圆滑润的肩头靠在我怀里。我把手放在他的部位上,象医学讲师实体教学般地说:

“啊,里面有三条海绵体和大量的静脉血管。当你神经系统主观或不主观地被性欲支配时,它就会调节生理功能,让血管输送大量的血液充满海绵体,让海绵体膨胀,膨胀了它就变大了变硬了。这和你的胃消化食物鼻子打喷嚏眼睛流眼泪一样,没什么神秘的,很正常。”

他却说:“我听不懂啊汉哥。”

我用力捏了他一下,叫:“猪。”

他怕痒,拼命地扭动身体,咯咯地笑着。

然后他不说话了,背贴在我胸前,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睡着了。他压得我胳膊发酸,我轻轻地抽回了胳膊,止不住狂乱地心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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