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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文这件事，放在那个年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论坛内部也有分歧。有人说，确实是我们理亏，不该不打招呼就把别人的文章转过来。也有人觉得，咱们设了密码，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又没给别人看，有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大家意见一致：不能让对方在咱这儿撒野，得把战火烧到他们的地盘上。

大陆用户访问台湾的BBS站，发贴或回复，必须使用Telnet登录，麻烦，连接速度也慢。露西弗找了个中间人，专门在对方论坛发帖。两边都是作者，才思敏捷，写东西根本不当回事儿。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托中间人贴过去。那边有了回复，再由中间人把它贴过来。前天的帖子，可能今天才怼回去，称之为“不同步吵架”。

来来回回吵了一阵，期间，露西弗的三十二名成员开会讨论，得出两个结论：一是盗文肯定不对，应该尊重作者版权；二是露西弗不是个人论坛，而是属于所有耽美爱好者。最后，鸭子找到阳光沙滩的总版主，请他从中调解。两边达成共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今后，露西弗转载阳光沙滩的文章，必须先获得作者授权。

这场口水仗也有好处。很多人知道，除了桑桑学院的耽美小岛，还有露西弗这么一个可以写文追文的地方。同台湾那边的交流也频繁起来，露西弗的不少原创文章后来被转载到台湾论坛。坏处是，也有很多人知道，有个网名“ducky”的家伙，被桑桑学院除名，她的论坛有人盗文，她不但不道歉，还理直气壮同人吵。为了让事态降降温，露西弗所有人更换网名，改成字母、数字和符号组成的表情，鸭子用的是笑脸“^^”，露西弗的另一位元老AA用的是笑脸“^0^”。打开论坛，一眼望去，一堆表情符号在那里发帖回帖，有一种假面舞会的感觉。

经历这场风波后，鸭子决定培养露西弗自己的作者，就像杨潇为《科幻世界》做的那样。当然，搬运录入扫描翻译之类的事还是少不了，但仅限内部传阅。

在台湾耽美论坛发文的，不只是台湾作者，也有大陆作者。台湾的耽美社区起步早，版子大，人气旺，氛围好，文章发在那里，读者多，反馈也多。但大陆作者在那里不怎么受待见，盗文事件发生后，夹在中间更是难受。部分作者转回大陆发文。桑桑学院主打的是动漫评论，耽美只是一个小版，而且禁止肉文，于是，在露西弗发文的多了起来。Asara、Apple、月幽、沙奇，这些从台湾回流的作者，成为露西弗早期的支柱。

更要紧的是发掘新人。露西弗撤销加密，自由注册，对外开放。无论文笔好坏字数多少，所有人均可写文或评论。内部也渐渐形成一条规矩，正式会员必须交作业，每月平均发表一篇文章，字数不限，连续三个月无作品提交被视为自动退会。原创、衍生、转载、录入、简介、新闻、评论或图画，都可以。但转载必须获得授权，且有证明已获授权的邮件。

很多人是第一次写小说，小学生文笔，流水账，平铺直叙。阅历又浅，剧情编得简单幼稚。鸭子奉行来者不拒的原则，只要有人愿意写，不管写得怎么样，一律予以鼓励和赞扬。她们中的一些人，后来成长为知名耽美作者。也有人对这种“不批评不拒绝”的态度持异议，有些文章质量实在太差，不堪卒读，也得拼命找亮点表扬。还有些文章，容易引起争议。柠檬火焰的一篇小说发在论坛上，因尺度较大，被管理员删除。鸭子力挺柠檬火焰，恢复了被删除的文章，导致反对者愤而退出。

对耽美而言，什么算是大尺度？可能是涉及情色，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例如，原本是BL，写着写着成了BG或双性。又或者，毫无文笔可言，只是赤裸裸地描写情色。一般认为，女性写的文章，就算有点情色内容，也属于文学范畴，但太过分了，自己也没法接受。作为女性向的论坛，令女性产生排斥心理或生理性厌恶的文字，都可以归为大尺度。当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时的尺度实在算不上有多大。

底线应该卡在哪里，内部管理层经常为此争吵，最终也没能达成统一意见。有人建议审查内容，严禁越界，违规者，轻则删帖，重则删号。鸭子反对，她讨厌立规矩，别人愿意写，为什么要限制，我之所以成立露西弗，就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没法自由自在地发文，如果我们也立一堆规矩设一堆限制，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而且，没有取向，本身就是一种取向。当然，后来还是加了一条限制：时政类的东西不能发。

另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论坛管理员必须是纯粹的读者，不能由作者兼任。露西弗当时的管理员，只有两人是作者，一是鸭子，一是七月。鸭子觉得，作者总有自己的风格，对文章肯定有自己的偏好和取舍，作者担任管理员，其倾向性会影响其他作者，他们会不自觉地围绕管理员的喜恶创作，写出来的东西会趋于同质化。论坛的活力在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而不是一言堂。

外人眼里的露西弗是个特别腐的地方，肉文很多，甚至有人将耽美和肉划上等号。这并非刻意为之。鸭子主张自由和多元化，不对内容做任何审查和限制。尺度大的，获得的点击率肯定更高。作者为了追求点击率，倾向于创作肉文，久而久之，形成腐的氛围。但往长远看，正是这种自由宽松的环境，极大地促进了耽美的繁荣。作者各有追求，自会形成不同的特色，有古风有现代有西风有甜文有虐文。今天耽美小说的很多经典模板和套路，都可以追溯至露西弗那个时代。

论坛也有少数男性作者，比如薛西斯，像男闺蜜，彼此相安无事。在女性论坛，以男性视角写文，不太容易。文字稍有越界，就会引起女性读者的反感。鸭子不是女权主义者，她希望把露西弗建成一个平权的论坛。各方面的平权，不只是男权女权。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都可以在这里畅所欲言，只要尊重他人，不触犯版规，不人身攻击。

耽美描写的是BL，所以，耽美爱好者对同性恋者的态度，较大众更为开放。露西弗可能是最早对同性恋者表达支持的异性恋论坛，时不时冒出一些讨论帖：我的同学对我说同性恋恶心，我也没法反驳，很难受。报上刊了几篇文章，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偶觉得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他们不也做爱吗？不过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而已。要真能不管别人的眼光过一生，那这个人的勇气实在是很值得佩服的了。能找到真正相爱的人，能快乐地过一生就好。

当然，很多事情，只能在论坛上说，没法拿到现实里。大家那时都还年轻，对同性恋问题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应该破除偏见追求真爱，也没有意识到，耽美小说只是女性向文学的一种表现形式。

与桑桑学院相比，露西弗象是一个激进的自由主义者，不接受审查，不允许歧视。这为它带来了巨大活力。短短两三年内，露西弗已经成为国内最大的耽美文学站。

《Friend》是国内最早的同人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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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4月，露西弗在一本叫做《Friend》的同人志上，打了个豆腐干大小的广告：“露西弗俱乐部四月开张啦！完全版的耽美会社，欢迎迷迷们入社。不限N18和N25，欢迎投稿。”广告给出的是中文热讯的网址。那时的露西弗已经从乐趣园搬到中文热讯，不久，中文热讯倒闭，服务器没到期，凑合着用。但经常掉线，很不方便。很多读者为了追连载，频繁刷页面。

寄人篱下总不是办法。鸭子和Jess通了个电话，想把露西弗做成一个独立网站，自己管理自己运营。也没什么长远规划，当时以为做一个最多容纳512位作者的数据库，就够用了。Jess也是露西弗的元老，开站不久，被薛西斯拉了进来。Jess的丈夫是程序员，答应帮她们写代码。

那本名叫《Friend》的同人志是金比做的。金比是广州人，桑桑学院早期的作者之一，写动漫评论，也写耽美文。她喜欢《ZERO》《兽王星》，喜欢罗川真理茂的耽美漫画《纽约·纽约》、村上真纪的耽美漫画《万有引力》。金比和小雪、小绪等女孩，共同创办《Friend》，各自分工。有人写文，有人排版，有人绘画，封面封底及内页插画均为手绘，每期八十多页。做好后，拿去复印店翻印，再自己装订成册。

那时候，国内很少有耽美主题的实体出版物。《耽美季节》《阿多尼斯》《最爱》这些刊物，大约在2002年前后才出现。不过，广州作为耽美文化的桥头堡，已经形成一个小而固定的圈子，日本及港台地区的耽美动漫和小说，大多从广州流入，发往全国各地，或是由专人扫描翻译后，上传至网站。也有少数文笔佳画功好的耽美爱好者，像金比她们，自己写自己画，手工制作同人志，拿到漫展上贩售，或是邮寄给全国各地的同好，小范围流传。

2000年夏天，鸭子跑到广州，同Jess见了面。要负担千人同时在线的流量，只能自己买服务器。买服务器大约需要两万多块钱，上哪儿筹这笔钱。鸭子想了个办法，露西弗即将迎来建站一周年，把大家发表在论坛上的文章攒起来，出本书，拿卖书的钱买服务器。Jess给了鸭子两本同人志，作为参考。一本是大陆爱好者自编自印的，很简陋，像手抄本。一本是台湾的同人志，正儿八经的图书，无论纸张、印刷还是装帧，都很精美。鸭子觉得，输人不输阵，要做就做得好点，比不过日本也就认了，但不能比台湾还差，不能让那些等着看露西弗笑话的人抓到把柄。

那个年头，除了盗版商，个人私自出版图书的事，没什么人敢做，尤其是耽美这种地下的小众爱好。露西弗的很多耽美小说，严格来说，属于扫黄打非的对象。所以，每逢风声紧，论坛就会暂时关闭十天半个月，或是取消新用户注册，转移数据库。鸭子把从事法律工作的露西弗会员问了个遍，没有反动色情内容，印量一千册以内，估计不会捅太大的娄子。为安全起见，大家统一口径，就说同人志是在港台地区印刷，人肉背回来的。尽管如此，还是提心吊胆，甚至做好了被抓的准备。

制作同人志，大家都没什么经验，不知道该从何入手。露西弗专门开了三个论坛，讨论选文、审稿及其它事宜。负责市场调查的是玉琅嬛，也是一头雾水，半夜为纸的重量是按长度还是面积计算，同鸭子争论半天。三天两头去各印刷网站搜集情报，到纸行打听，国际纸浆价格涨跌之类的新闻也会关注，渐渐摸到些门道。

白纸黑字印在书上，不能像论坛发帖那么随便，得有所取舍。文笔好，剧情饱满，肉不能太多，还得挑选不同的风格，像一桌菜，不能只有一种口味。鸭子选文的眼光经常被人吐槽，什么文章烂你就选什么。她喜欢的是轻松快乐的小甜文，比如台湾凌豹姿的耽美小说，肉够，剧情转折多，文笔不错，又够甜，轻松欢乐，看得开心。她不太喜欢虐恋情深的后妈文。小说里的人物被写得特别惨，作者就像后妈，不停地安排各种受苦受难的情节。后妈文是露西弗除肉文以外的另一特色。

好不容易做这么一本书，鸭子想着，多塞点文章进去，尽量做得厚点，看起来更有派头，也可以多卖点钱。这本书最后做到四百六十多页，平装和精装两个版本。精装本因纸张太厚，不好装订，拆成上下两册。那时候，大家对同人志的印象是“小”“复印本”“漫画本”，哪见过这么厚而且是纯文字的同人志。

这本同人志汇聚了当时露西弗人气较高的一批耽美小说。月幽的《唐夫人》、沙奇的《有如朝阳有如流水》、星的《花花游龙》，这三篇小说后来在台湾也有出版。此外，还有薛西斯的《奥丁的玫瑰》、七月的《最终幻想7》、Jack的《怜心汤》、Apple的《圣魔传》、玉琅嬛的《死月》等，共三十多篇。

鸭子的小说收了两篇，一篇是《幻灭》，科幻背景的耽美。露西弗建站后，鸭子再没写过科幻小说，也不再参加飞腾小组的活动，与科幻圈的联系彻底中断。露西弗这边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站长当年写过科幻小说，还拿过银河奖。

另一篇是《海版灌篮高手》，鸭子请台湾作者小仪画了三张彩色插图。这篇《海版灌篮高手》是鸭子被踢出桑桑学院创建露西弗的导火索，原打算放在全书的最前面，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作为附文，放在书末。

最后以Yaner的一篇《梦想依然美丽》收尾，这篇小文把露西弗881论坛时期的活跃成员的名字，编排了进去。七月、星、月幽、沙奇、AA、Jess、TG、Jack、Tea、Apple、unkown、Lili、Irovelian、宁远、羽、狐狸、魈、麒麟、渡渡鸟、懒散仙人、Rain、Seiko、诺诺、船……约五六十人，这是国内最早的一批耽美作者。

封面图《蛇》是TG画的，白发美少年坐在沙发椅上，旁边是一条吐着信子的眼镜蛇。封底短文《关于耽美的有限感慨》是“我该非”写的，六七百字，最后一段写道：“再懒的女人，只要是爱上耽美的女人，也会爱上运动。因为仙流爱上篮球，因为泉和晃司爱上足球，甚至也会因为多利亚斯和席巴爱上魔法，因为愁一和由贵爱上摇滚，因为清岭和宝爱上校园生活，也许还有全世界。”

同人志的排版由鸭子负责，她买了本PageMaker教材，临时抱佛脚。找广告公司出了菲林，千里迢迢带去广州给TG看，结果被TG一通嫌弃。TG找到天火明，请她提供参考意见。天火明是玩cosplay的，所在社团有出版漫画同人志的经验。露西弗后来的五十多本同人志和个人志，改由天火明排版设计。

印刷费用以捐款方式募集，一半来自工作组，一半来自普通会员。捐款名单印在书的后勒口上，共计五十人。所收录的文章和插图也属捐赠品，作者没有稿酬，还得自己掏钱买书。玉琅嬛买了两套，一套简装版，一套精装版。

这本同人志原打算取名《冬藏》，因为预计三个月完成，2000年冬天发售。“公元2000，集结于叛天使旗下，于此岁冬，记以为藏。”结果做了八个月，到第二年才做完，只好改名。2001年6月，以《天之翼地之翔》的名字上市。这是国内第一本正式印刷的耽美同人志。

印了一千册，卖了将近一年。2001年，鸭子拿《天之翼地之翔》的预售款买了服务器，露西弗俱乐部正式建站，有了自己的地盘。网站的程序是Jess的丈夫Tony帮忙写的。鸭子规划的社区太过庞大，Tony花了半个月时间，写了一版临时过渡的程序。这个版本很难优化，人越多，服务器越卡，而正式版迟迟无法推出。

新站的主要版块分衍生版和原创版，衍生版包括“灌篮高手”“幽游白书”“银河英雄传说”，原创版包括“成人型”“清纯型”“极度型”，另设动漫综合版。管理员手工移帖，将旧站的文章搬运过来。原先的881论坛保留，作为闲聊灌水及避难之用。

那时的露西弗已有一千多名作者。会长六人，分别是鸭子、大总管AA、功能策划Jess、技术监督Tea、Primrose、TG，还有十一名副会长、二十六名管理。头衔都是名义上的。自881时代起，露西弗就奉行自由、尊重、包容、无版主的政策。不设版主，只有论坛管理员。露西弗的管理形式有点像议会制，大家充分讨论，得出决议，再劝服其他人执行。Bin、Jack、玉琅嬛，这三人属于绝对中立的阵营，很理性。碰到什么问题，最后往往以她们三人的意见为准。鸭子虽是站长，但脾气火爆，经常先斩后奏，还到处惹是生非，留下个烂摊子给大家收拾，所以做不得主。

考虑到很多人接受不了耽美，露西弗又有很多尺度较大的文章，加之耽美圈的妖魔鬼怪确实也多，新站在会员的年龄和资历方面均有限制。入会前须接受考核，考题与耽美相关，合格者才能成为会员。露西弗早期的会员，多为七零后八零后，有大学生有上班族。也有未成年人混入其中。论坛的一位会员，只有十六岁，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后，大家通过集体决议，把她撤了。随后，Jess在网站首页的显眼位置加了一条声明：

“这里是耽美同人的俱乐部，绝大部分作品含有BL成分。如果您对该成分有过敏反应，请您立即离开。如果您还不明白什么是耽美或不知道何谓BL的话，也请您立即离开。如有父母发现自己未满十八岁的子女浏览本站，请使用美萍工具屏蔽本页面。”

露西弗的第一本同人志《天之翼地之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