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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四十三岁，一米六不到，顶着乱蓬蓬的短发，戴着眼镜，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步速快，语速也快，说话干脆利落，有股侠气。说到好玩的事，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又透着孩子气。因为个儿矮，嗓门粗，上学时，被同学起了个“鸭子”的外号，她索性拿这作笔名，用到现在。
风很大，天空漆黑，看不见一颗星星。鸭子走在栈桥上，鼻炎又犯了，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聊过去的事。小时候，她的梦想是成为天文学家，去南京大学读天文系，去紫金山天文台工作，被满天的繁星环绕。高中，发现自己没有数学天分，意识到这个梦想可能没戏了。好在还可以用纸和笔演绎。空闲时，在活页纸上写故事。瞎写，谈不上文采。有一个故事，讲的是四名男生结伴去遥远的星球探险，途中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外星生物，谈了几次稀里糊涂的恋爱。有人结识了六百多岁的女性，有人交往的女孩比自己还有男人味，有人爱上没有性别之分的对象，还有人对其他男生心生爱慕。你可以说它是科幻是言情，也可以说它是耽美。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内没多少人知道什么是耽美，什么是腐，什么是BL。偶尔把两个男的写在一起，关系暧昧，介于友情和恋情之间，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进入大学，鸭子的梦想从天文学家变成漫画家。高考志愿填的是计算机专业，想学习用电脑画漫画，结果发现压根没这门课。转读广告专业，还是和漫画八竿子打不着。继续写故事，写了几篇科幻小说。对话多，场景切换快，照着漫画剧本的套路写的，想着今后说不定有机会改成漫画。写完后，投稿给《科幻世界》。鸭子是《科幻世界》的忠实读者，曾经写信给杂志社，建议他们架设主页，在网上免费发表部分小说。
先投了两篇。一篇是科学家利用克隆技术克隆爱妻的故事，一篇是两个家族相互杀戮历经数代结下姻缘的故事，有科幻，有爱情。编辑回信，问有没有其他稿件。鸭子花了三天时间，又写了篇《风之追记》，两万字，讲的是从未来穿越回现在的男主角“风”与“我”之间的一段爱情故事。
“我”是广告公司的策划，才华横溢，性格泼辣，有点野蛮女友的味道。“我”策划的“风之子”服装品牌风靡时尚界，“我”后来还成立了一家卡通公司，做动画，办漫画杂志。鸭子没实现的那些梦想，全被小说里的“我”实现了。
男主角“风”年轻帅气，身高一米八，身材似模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金眼妖瞳，左眼蓝右眼黑，睡觉的姿势有几分女孩子气。他脾气好，感情专一，擅长家务，还是游戏高手。迈克尔·杰克逊也在小说里客串了一把。“我”以迈克尔·杰克逊为原型，写了一部动画剧本。“我”还和朋友开发了一段病毒程序，被感染的计算机会自动播放迈克尔·杰克逊的MTV。这个病毒在互联网上大受欢迎，一夜之间被下载上万次。迈克尔·杰克逊因此认识了“我”，成为“我”的男闺蜜。
不知道算不算国内最早的中二玛丽苏嫖偶像穿越文。也有耽美的元素，例如，风之子服装的设计无性别之分，未来人是两性同体的。“风”的形象亦男亦女，戴上耳环后，雌雄难辨。他客串模特登上舞台，被他迷倒的不只是女性，也有男性。鸭子还埋了个暧昧的设定：“风”是用“我”的一根头发做出来的，“风”试图催眠“我”但没能成功，并非因为“我”意志坚定，而是因为彼此拥有血缘关系。
投完稿，鸭子去外地旅游。大学即将毕业，同学们都在找地方实习，她从父母的橱柜里偷偷拿了一千块钱，原打算去泰安，到了火车站，发现有开往兰州的火车，临时起意去了兰州。在兰州玩了两天，心想，既然到了兰州，肯定得去敦煌转转。在敦煌，看见去格尔木的车，又抬脚上去。在青海逛了一圈，最后到了拉萨。打电话回家，父亲紧张万分。她倒是一点不急，从西藏到成都，从成都到重庆，从重庆到武汉，一路溜达回来。
旅行途中，收到编辑的来信，告诉她稿件被采用了。删掉两千字，改名《风之子》，刊登在1998年第10期《科幻世界》上。小说发表后，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有人读得过瘾，有人嗤之以鼻。男主角从未来穿越回现在，和女主角谈了场恋爱，吃迈克尔·杰克逊的醋，还同迈克尔·杰克逊交换身体，既没有严肃的主题，也没有严谨的设定，这算哪门子科幻，不就是一篇披着科幻外衣的言情小说嘛。
鸭子是青岛人，1998年夏天，《科幻世界》社长杨潇来青岛开会，给鸭子带了本样刊。青岛的科幻圈不怎么景气，作者只有鸭子跟一位已经退休的张静老师。三个女人吃了顿饭，鸭子陪杨潇逛了逛街，顺便讨论在青岛组织笔会的可行性。那时的《科幻世界》正在努力发掘新的科幻作者，成立科幻迷俱乐部，在全国各地组织笔会，希望营造百花齐放的创作氛围。
杨潇挺欣赏鸭子，觉得她的文笔很有特色，读来轻松愉悦。从青岛回去后，杨潇写了篇关于鸭子的小文，发在1998年第12期《科幻世界》的科幻迷俱乐部栏目。杨潇写道：“我们SF界对社会有一种严肃的责任感，关注环境，关注人类自身，关注科技发展对社会对人类的影响。主题往往沉重，笔调不免凝重，氛围时时灰暗，但在我们的科幻里，能否也给轻松娱乐的SF留一席之地呢？”
《风之子》获得1998年第十届中国科幻“银河奖”二等奖。这一届的特等奖是王晋康的《豹》，一等奖是周宇坤的《会合第十行星》和凌晨的《猫》。1999年4月，颁奖仪式在清华大学举行，鸭子前往领奖。适逢《科幻世界》成立二十周年，全国各地的科幻作者齐聚一堂。中国科幻文学之父、《飞向人马座》的作者郑文光老先生也被邀请到场。鸭子见到很多熟悉的名字，星河、杨平、荆戈、大小鱼，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星河向她道歉说，其实她应该能拿一等奖，但很多人认为《风之子》不算科幻，京津高校联盟的选票没有一票投给她。鸭子说，没错啊，这真的是我写的那几篇里面最不科幻的一篇。荆戈创办飞腾科幻创作小组，鸭子加入，大家合了张影。六名女生，两名男生，鸭子的圆脸从两个肩膀中间露出，笑得灿烂。
随后上市的那期《科幻世界》，回顾了杂志创刊二十周年的风雨历程，列举九十年代国内涌现的一批科幻作家和有潜力的新秀，鸭子的名字也在其中。这一年，刘慈欣的名字首次出现在《科幻世界》上，以《带上她的眼睛》获得第十一届“银河奖”一等奖，次年又凭借《流浪地球》摘走特等奖。
1999年7月，《科幻世界》在成都青城山举办笔会，鸭子坐了五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赶过去参加。五个女孩在屋里叽叽喳喳排紫薇算八字，鸭子算出来的结果是“破军”。破军扮演的是敢死队先锋队的角色，冲锋陷阵，以破坏为目的，损兵折将在所难免，而孤军深入，又有接济不及之虑。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回头再想，这一卦似乎有点道理。
《风之子》发表那年，鸭子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没做漫画家，没当广告人，也没成为科幻作家。母亲身体不太好，为了能够照顾家里，鸭子留校成为一名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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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相见，杨潇给鸭子留下深刻印象。杨潇比她年长二十来岁，矮矮瘦瘦。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能够把《科幻世界》从泥潭里拖出来，打造成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刊物之一，鸭子既佩服又羡慕。以一己之力打下一片江山，这才叫人生。
青城山笔会，大家开玩笑，让鸭子认杨潇为干妈，先做《科幻世界画刊》的编辑，等杨潇退休后，接手《科幻世界》正刊。这些年，《科幻世界》经历这么多风波，鸭子又回想起那次算命。她是破军，文瑾命犯贪狼。文瑾那会儿刚毕业，在《科幻世界》做编辑，后来成了程灵素，成了《时尚芭莎》的顾老师。如果大家当年都留在成都，这本杂志今天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景象。
那时的鸭子一心想成为游素兰那样的女漫画家，请了两位美服系的学生帮忙，把她的几篇科幻小说改编成漫画。画到二十多张时，搁浅了。上网搜索漫画资料，鸭子发现一个叫做“桑桑学院”的网站。那里有一个版块，叫做“耽美小岛”。
桑桑学院成立于1998年5月24日，是一个动漫评论兼同人文学小站。“漫画动画卡通游戏，从宫崎骏到押井守，从Clamp到尾崎南，浪漫少女，热血少年漫画，完全评论，99.9%的原创评论和长篇连载完全空间。”这是它的一段自我介绍。那时，互联网在国内刚起步，拨号上网费用高昂，动漫站点屈指可数。桑桑学院的站长sunsun，早期活跃于水木清华BBS。她喜欢侦探小说、公路片，喜欢动漫，最爱的动漫角色是Clamp的樱冢星史郎。
桑桑学院起初只是个人网站，每周更新两篇。一年后，读者投稿渐多，除了动漫评论，也有同人和原创小说。1999年夏天，桑桑学院与“迷迷漫画世界”合并为“桑桑学院Plus”，后又加入“Greenland的动漫长廊”。网站改版，划分成“动漫评论”“原创地带”“耽美小岛”三个版块。
耽美小岛可能是国内最早的耽美栏目，当时原创较少，以同人为主。《灌篮高手》火爆时，仙道彰流川枫樱木花道等角色被大家一一配对，《圣斗士星矢》《幽游白书》《银河英雄传说》的耽美也不少，罗严塔尔和奥贝斯坦是最广为人知的一对。桑桑学院后来还将《灌篮高手》的耽美同人小说汇集成册，一套两本，一本“仙流”，一本“藤真+花流+其他”，取名《纯真年代》。
在耽美小岛，鸭子读到一篇题为《凤凤于飞》的小说，念念不忘。作者丁冬是台湾的耽美作家，她的小说主要发表在台湾的阳光沙滩BBS上。桑桑学院征得丁冬的同意后，转载了她的两篇耽美小说《凤凤于飞》和《夏天》。
耽美小岛那时也没多少文章，很快就翻完了。看得不过瘾，自己动笔。有一位笔名“星宝儿”的作者，发了篇黄易《大唐双龙传》的同人《瞬世莲华》，鸭子在后面跟了个短篇《灞桥柳色》。星宝儿是上海人，职业是律师。早年的耽美作者，职业集中在教师、律师、医生、公务员这几个领域，不知何故，也许是巧合。
同人小说往往天马行空，原作的人物被置于奇奇怪怪的设定之中。比如，黄金圣斗士套个古风模板，艾俄洛斯摇身一变成了摆着扇子满嘴之乎者也的公子哥。看大家一窝蜂地写《灌篮高手》同人，鸭子手痒，又不愿落入俗套，于是想了个新奇的设定，把《灌篮高手》的角色统统改成海洋生物，仙道彰是章鱼，流川枫是寄居蟹，樱木花道是螃蟹，赤木是大龙虾，晴子是琵琶虾，彩子是海葵，藤真是海螺，彦一是乌贼，木暮是玳瑁。寄居蟹是个死宅，章鱼喜欢寄居蟹，但螃蟹觉得自己和寄居蟹才是天生一对。
鸭子将这篇同人起名为《海版》。那时候，耽美作者少，文笔只要不是太差，更新得又勤，总会有读者。写了几章，见有人追，鸭子发了个预告，表示后续将加入大胆露骨的描写。只是这么一说，没写。当时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群海洋生物，哪有什么露骨的东西可言。没想到因为这个预告，鸭子被桑桑学院封了账号。桑桑学院在投稿的尺度方面，把控很严，禁止出现任何涉及情色哪怕只是引起联想的文字。和鸭子一同被踢的，还有一位网名“Xerxes”（薛西斯）的男性作者。
被桑桑学院逐出半个月后，1999年12月28日，鸭子在上海网盛自助社区（netsh.com.cn），即后来的乐趣园，申请了一个版块，编号“881”。她将这个版块命名为“露西弗”。
露西弗即“Lucifer”，路西法，堕落前的撒旦。选用这个名字，是因为鸭子喜欢弥尔顿在《失乐园》里描写的那个路西法，傲慢强大，不屈膝不妥协，在极恶之地披荆斩棘建立自己的新天堂。她觉得，同自己被桑桑学院驱逐的境况挺像的。露西弗的逆十字架标志是TG设计的，其实是圣彼得十字架，象征虔诚。首任教皇圣彼得在罗马殉难时，向行刑人要求，将他倒过来钉在十字架上，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和耶稣以同样的方式受死。
鸭子给露西弗论坛设置了密码，只有受邀请者才能访问。密码是两个字母——“BL”。
那个年代的个人网站和论坛，除了互加友情链接，没什么宣传管道。网友之间，除了邮件和论坛，也没什么联络方式。鸭子跟认识的熟人打了一圈招呼，我这边有个新版，你们乐意的话，可以把文章在这里再贴一遍。就这样，露西弗有了最早的一批作者和读者。
刚开始只有十来位作者，没多少文章，每篇的点击量几十上百。大家手头有什么，都往论坛贴。不只是自己写的，也有从别处搬来的，包括阳光沙滩BBS的耽美小说。阳光沙滩是台湾最早的BBS站之一，建于1996年。那里的动漫讨论版人气很旺，下面有个“BB-LOVE绝爱境地”的版块，是当时台湾小有名气的耽美文集散地。
耽美这个圈子本来就小，搬运文章的事，很快被人发现。2000年年初，对方打上门来，兴师问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