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 · 2008年12月21日

暧昧

回到租住屋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开始亮了。地上积着雨水和落叶,街道寂静,路灯也已经熄灭。冰冷潮湿的空气顺着鼻腔冲进体内,让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很小心地用钥匙开门,但子杰还是醒了过来。他打开灯,坐在床上,说,哥,对不起,昨晚我太任性了。

我关好门,把衣服放到床上。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算了。你不睡了吗?时间到了的话,我会叫你的。

子杰摇了摇头,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哥,家里怎么样了?

我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子杰,子杰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问,哥,那你看了那个抄本没有?他似乎很紧张。

我说,没有啊,我不会看你的小秘密的。

子杰松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但看他的神情却好象又有一点失望。他没有再说什么,坐在床上开始换衣服。我忽然看见他缠在右手腕上的红线已经不再鲜艳,四年了,时间已经将子杰变成大孩子了。

子杰换好衣服后,见我在发呆,便伸出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我才猛地回过神来。子杰很为他的恶作剧得意,坐在床上大笑起来。他说,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我忽然间有点伤感,居然莫名其妙地说,没想到你也长大了,也会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不知要多久才可以见一次面。

不知道为什么,小杰对这句话起了很大的反应。他说,哥,不管以后怎么样,你走到哪里,我都回跟着你。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我笑了。小杰,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家庭去背负。我们是一棵树上掉小的两颗种子,会各自长成两棵树,我们不会再是一个整体。

哥,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了什么?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越来越激动。我从没要求过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你照顾了我五年,宠爱了我五年,我们之间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兄弟。我的意识是说,你甚至取代了父亲在我心目中所缺席的位置。有时,我也会想,要是你和我之间没有一点关系会更好。哥,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怕哪天你就会真的不在我的视线里了。我真的很害怕。如果这样的结局无可避免,那我宁愿在结束之前结束。说完之后,子杰已是泪流满面。

我将自己递给他。好了,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子杰擦干眼泪。哥,我知道有些事情没办法改变的。我只希望你能在现在多陪陪我,要是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话,至少还有些记忆可以留住。我害怕没有人可以倾诉的状态,偌大的房子,我就只可以对着镜子说话。

子杰的话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过往,那个站在镜子前自言自语的孩子由我换成了子杰。我明白那种感觉,苍白的无能为力。我看着子杰的眼睛,他的瞳仁像一面很深的湖,积蓄了很多的忧伤。我对他说,好吧。这个寒假我哪都不去,我陪你说话。

子杰咧开嘴笑了。他说,哥,我发现我们俩长得不是很像呢。

他的话很突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想了一会说,我们又不是孪生。也许你像父亲一些,而我更想母亲呢?

是吗?子杰用暧昧的语调想告诉我什么。哥,你的生日在四月吧?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子杰笑得更厉害了。难道你一直没发现,爸妈是九月结的婚,你怎么可能是四月出生呢?除非他们是奉子成婚,先上车后买票。

我也笑了,小鬼头。

子杰却突然止住笑,问,哥,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我虽然知道他话里有话,但实在猜不透他的弦外之音,只好说,问什么?

子杰看了我老半天,然后看看表,说,算了,哥,我还要去上学呢。

我见他不肯明说,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去吧。

子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说,哥,我可以在你这里住几天吗?

不行。我摆了摆手。小杰,你还是回家去。爸爸既然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好了。别再违逆他的意思,惹他生气了。

那……好吧。子杰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我倒在床上,回想着昨晚今晨的所有对话,很多地方让我疑惑。林家耀的死、我的身世、小杰对我的感情……太多的问题塞满了我的大脑,让我陷入了一片虚幻。没有什么是清晰的。

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沉沉地谁了过去。

 

临近放假的时候,天气骤然降温。过了那么多的暖冬,这真正的冬天反而让人不习惯。子杰也许久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想他可能正忙于期末考试。当我离开租住屋,准备回家的时候,蓦地发现楼下那棵树的叶子全黄了。风一吹,就飘了起来,然后远飞,消失不见。

家里依旧只充满冰冷的物质。父亲没有在家。梅姨苍老了许多,她的装扮也显得太过俗艳。她居然还抽起了烟,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她提高嗓门,用造作的声音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让我很纳闷,为什么梅姨突然间变化了这么多。

子杰接过我手上的包,凑在我耳边说,哥,别理她。医生说她有心理障碍。

我听出了他幸灾乐祸的语调,便瞪了他一眼。我说,小杰,她成这样,你也有责任。

子杰拉下脸,撇撇嘴说,哥,别说了,那是她自找的。子杰抓住我的手往房间走。进房门时,我回头看了梅姨一眼,她很诡异地笑着。我心脏收紧,毛骨悚然。

进房后,子杰很高兴地说,哥,你知道吗?我被保送A大了呢。

你怎么选择这学校?你可以考出去啊。以你的成绩,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不也留了下来。

你和我不同。你还是去参加高考好些。

子杰没回话,看着窗外。他说,哥,你说今年会下雪吗?我已经四年没有看见雪花漫天飞了。我记得我来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我还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很温暖。——究竟是时间,还是心境改变了我们?

子杰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我又不好离开,只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我不明白他的心里到底蕴藏了多少忧伤。

过了不大一会,有人开门。应该是父亲。客厅又传出梅姨那夸张的问候。父亲似乎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我们的房间,他说,吃饭了。

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点点头。带子杰出来吃饭吧。然后他转身回了客厅。

我拍了拍子杰的肩,说,出去吃饭了。

子杰没说什么,跟着我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梅姨在餐桌旁粗着嗓门说,开饭啦。我和徐姐可是花了几个钟头才弄好的。那个叫作徐姐的钟点工只是微笑着点了下头,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她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肤色很白,有点虚胖。我很诧异我回来这么一会了,居然没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人。

餐桌上的气氛很压抑。子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上去很局促。父亲突然说,小杰,你不是有话要问你哥哥吗?父亲的语气很平缓,但他的样子却仿佛是在命令子杰。

我偏过头去看子杰。他更加紧张,嘴唇不停地碎动。

父亲提高了语调,小杰!

啊!子杰被吓了一跳。哦,是这样的。哥,我……我想……问你,你……有……,算了,我没什么问的。子杰突然改变了主意,推开碗,说,我现在不想吃。然后起身离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父亲对子杰的做法很不满,似乎有点生气。我连忙说,没事的,爸,临睡的时候我再问他好了。

哦?梅姨反问了一声,用很暧昧的语调说,只怕你问不出来,这件事情和你也有关系呢。你不知道吗?子杰一直……

闭嘴!父亲的声音很低,但所包含的威严还是震慑住了梅姨,她很知趣地闭上了嘴。

晚餐就这样不欢而散。父亲在一旁生着闷气,而梅姨则自得其乐地喝着汤。我却对这一切莫名其妙。

吃过晚饭后,我去了子杰的房间。他正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我敲了敲了门。他回过头,看见是我,微笑着说,哥,有什么事情吗?

你肚子饿不饿?

哥,你有话就直说,别绕弯子。

我顿了一会。我关上门,坐到他身旁。问,你在餐桌上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

也没什么啦。子杰停了一会,然后吸了吸鼻子。哥,你去看电视爸。我打算假期看书,明年高考的时候去另外的学校读大学。我想过了,哥,你说得对,我们反正迟早是要分开的,我不可能在你身边一辈子。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如果你也这么想,那真的很好。

是吗?子杰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假如我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想我呢?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回过头写他自己的东西了。我不好打搅,只得站起了身,离开房间。

梅姨在客厅里一边打毛衣,一边在看无聊的肥皂剧。父亲则在他的房间里整理文件。我坐到沙发上,梅姨将遥控放在我的旁边,示意她不想看,我可以随便换台。

看了不多久,子杰提着衣服去了浴室。路过客厅时,他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了。然后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目光里似乎有种绝望的感觉。当我想和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已经进了浴室,我只得作罢。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子杰还没有出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在浴室外,用手敲了敲门,说,小杰,你还在洗吗?但他没有回答,里面连一点水声都听不到。我心头笼罩上不祥的预感。我开始用手拍门,大声喊,小杰,你没事吧。喊了几声,我开始撞门。

撞开门后,子杰泡在浴缸里,里面的水已经变得绯红。在他右手腕系红绳的地方,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液仍不断地往外流。我找来一条毛巾将他的右腕包紧,将他从浴缸里拉了出来,用几件衣服将他裹住,抱着他往外跑。

梅姨尖叫了一声,也跟着跑了出来。听脚步声,父亲也来了。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往医院赶。在子杰躺上推车时,又忽然醒了过来,但目光已经涣散。他有气无力地说,哥,下雪了。

我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雪。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护士已经将我挡在手术室外。父亲和梅姨也随后赶来了。我不想站在这里等,便踱到医院门口等。十七年前,我失去了第一个亲人。也是在这里。

天空真的下起了雪,一场大雪降临这个城市。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我好象又看见了子杰。他走到我面前,嘴角荡漾开一丝笑意。他说,哥,我知道你会想我的。那么,再见了。然后背过身,和远飞的雪花消失在虚空中。

不要,小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子杰的死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衰老了。他原来坚忍冷静的目光也变得绝望无助。父亲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子杰的床上,不发一语,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塑。

断七那天,我取出子杰的遗物叫给梅姨,由她在天台焚毁。当我抱着一堆衣物正要离开房间时,父亲突然开口了,俊俊,有些事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停下脚步,立在门口。父亲继续说,林家耀并不是我的亲哥哥,我是一个弃儿,被你奶奶收养。我和他都很喜欢你的母亲,但你母亲却只喜欢林家耀,而且他们还打算在八月结婚。这一切都被七月的洪水给打乱了。他为了救人而筋疲力尽,我就在他附近。我本可以……但,我没有……

爸。我喊了一句。父亲愣住了,他看着我。我说,别说了。我在强忍泪水,声音却不受控制的哽咽。

但这关系着你的身世,你并不是我……

爸!我提高了嗓门。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成了秘密,那就永远都不要提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你是我的父亲。即便过去真的有什么,我也没有资格责咎您。我抱着衣服走出了房门,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我闭上眼睛,潮湿的感觉渗出眼眶,滑过脸庞。

天台上,梅姨正守着一堆火。她拿着子杰的照片仔细端详,手边是子杰的那个抄本。她见我来,将照片放进衣袋,拿起那个抄本递到我面前。她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看看它。

我放下衣物,接过抄本,说,我对林家耀以及我的身世都不再追究了。

哦?他全告诉你了。

是我不想知道。

梅姨摇了摇头。但你必须了解子杰对你的感情,难道你一直没有察觉吗?

是的。我不明白,也希望你不要点破。就让他和他的感情成为永远的秘密。我送手,抄本坠入火中。梅姨很吃惊。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我是他哥哥,他是我弟弟,仅此而已。

我和子杰只是兄弟。

 

我从镜子上收回目光,老屋已经空置了许多年了,这次回来我就是为了将它转售出去。那面镜子依旧默默地立在原地,只是对它讲述心事的两个小孩,一个去了天堂,一个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子杰死后不到半年,梅姨就和父亲离了婚,她说她不愿意再当别人的替身。而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在某个清晨安静地从这个世界告别了。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遗产从这个五月梅雨飞的城市里出走。我在逃避,我害怕我留下来会被那些记忆纠缠,最后也沉沦而无法解脱。

忽然有人敲门,我知道是房子的新主人来了。他带着一个女孩,两人神情暧昧。我将钥匙留给他们便告辞了。当我再回头时,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只有那些记忆如影随形。

飞机从跑道上起飞,我明白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邻座是一对小兄弟,正在玩益智棋。看得出来,哥哥一直在让着弟弟。弟弟连赢几盘后,便失去了兴趣,于是就趴在他哥哥的腿上睡着了。哥哥看了他一眼,有看了我一眼。我说,你一直在让他吧?他微微一笑,示意我别人他弟弟听见了。然后他也弯下腰,枕着弟弟的背睡了过去。

我也将目光移向窗外,飞机正在云层中穿梭。我想,天堂到底有多高,我现在离他又有多远。可能的话,小杰,我想见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视线开始模糊,温暖的液体沾湿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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