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 · 2008年12月21日

暧昧

八月,又是八月。

一天,父亲对我说,俊俊,和你弟弟收拾一下,马上跟我回奶奶家一趟。

他的语调有点异样,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我没有多问。我开始收拾起来。子杰却问,爸爸,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是的,她过世了。

子杰闭上眼睛,什么也没再说。可眼角有点湿润,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很痛苦,因为或许只有奶奶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当我们准备走时,梅姨也跟了上来。但父亲不允许梅姨回家奔丧,他对她说,你留在家里,那不关你的事。我看见梅姨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朝我惨然一笑,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奶奶的家住在堤垸里,三面被浩浩汤汤的洞庭湖包围着。父亲让我呆在一间房里,不要出来。他说,俊俊,下面的事情我去处理,你就留在这里。明天我们就赶回去,明白吗?我点点头。

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下面有很多披麻戴孝的人在那里忙碌。父亲和子杰则跪在奶奶的灵床前,给拜祭的人作回礼。我在旁边看着,只是看着,仿佛一切与我无关。

临睡觉时,子杰给我抱来了一床铺盖。他的眼睛红红的。我问他,小杰,你很难过吗?

他点点头,眼角泛着泪光。他在强忍着自己的泪水。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给我。他说,哥,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说,好吧,如果你想的话。

他又说,哥,假如堤垸溃开一个口子的话,这里会怎么样?

会被洞庭湖淹没的。

是啊。子杰看了我一眼。所以就会有人奋不顾身地救自己的家人。等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洪水也回将他卷走,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有点疑惑不解。小杰,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玉牌。哥,这是奶奶留下来的。她想送给你,但你从没来过这里。

我苦笑,接过那块玉牌。那块玉牌有点发黄,似乎经常被人抚摩,字迹也变得模糊了,仅能辨认出一个“林”字。系玉牌的红绳已经褪色,变成灰白色。

我给你系上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子杰将绳子绕过我的脖子,在后项上系好。我忽然觉得有几滴温暖的液体溅落在我的脖子上,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我回过头,子杰正在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水。整个晚上,自己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为过分伤心而不住颤抖。父亲也来过一小会儿,给子杰掖好被子又出去了。只是他在过道上的一声长叹,让我觉得苍凉。

回家的车上,子杰凑在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哥,我昨天给你的玉牌你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爸爸。

为什么?

子杰看了我一眼,很诡异地笑了。因为那牵涉到一个秘密,关于林家耀。哥,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点了点头,说,好吧。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靠在我的身上,睡了过去。我则在脑海里搜索林家耀这三个字。似乎母亲曾提及过,但父亲却可以回避。可子杰为什么又要重提他?

大学的生活平淡而无聊。我和所有人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但我心里明白,我们只是伙伴,而绝非朋友。伙伴是物质上的,朋友则是精神上的。无论我和他们靠得多近,灵魂却依旧隔着一条河。他们在彼岸,我无法也不想涉过这条河。

周末回家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子杰和一个钟点工。父亲依旧很忙,而梅姨也开始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他们在婚姻的外衣下冷战。偶尔会遇到梅姨在家,她依然笑靥如花,只是也开始有太多复杂情愫掩藏在笑容背后。

 

大二暑假的某个夜晚,我起来找水喝。喝完水,刚要回房时,却看见梅姨站在她房间的门旁。她冲我点点头,说,阿俊,你能帮我取下东西吗?放得太高了,我够不着。

我进了她的房间,帮她取下放在衣柜顶端的一个小红木匣子。她打开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里面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微笑着把照片递给我,说,梅姨年轻时漂亮吗?

我随便看了看,敷衍了几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种暧昧的味道在空气里暗涌。梅姨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指轻触我的面颊。我心里一阵发紧,站起了身。梅姨笑了起来,用庸懒的语调说,喜欢梅姨么?

我说,对不起,梅姨,我应该回房了。

梅姨却拦住了我,关上房门。她一直笑着,像荒凉草原上一株野花,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她说,你知道吗?阿俊。你父亲从来没有碰过我。起初,我以为你的父亲嫌弃我的出身,于是我努力做一个贤妻良母,希望他有一天会对我动情。但,你父亲娶的不是我,只是因为我长的像你的母亲,他才会让我进你们家门。现在我醒悟了,可也太迟了。我不再年轻,那些曾经给我承诺的男人们,如今都只不过是想和我上床而已。我只不过是他们可有可无的消遣,如此而已。

梅姨的眼神充满幽怨,她盯着我看。她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她突然抱住我,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她低低地说,声音压抑却蕴着可怕的力量。我不要求你能给我什么,你不用负任何责任。我只是要你,现在,以后,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猛地推开了她,她倒在了地上。我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梅姨在我身后幽幽地说,阿俊,你的眼睛如你的父亲一般迷人。只是他的是忧郁的蓝,而你却是深邃的黑。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房门悄悄地关上。

我刚走了几步,就撞倒了一个人。谁?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子杰正从地上爬起来。我大吃一惊。小杰!这么晚了,你做什么?

子杰睡意朦胧地说,哥,我上厕所啦。他刚想走,忽然又问,哥,那么你这么晚进梅姨的房间做什么?

我?喝水,然后……然后拿……东西……帮……帮梅姨。我的声音在发颤,而且语无伦次。但幸好子杰也没有追问。

躺在床上,我却担心子杰会听到什么。他是一个思想早熟的孩子,他很容易就会猜出我和梅姨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只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我抓住它,一拽。子杰便滚到床上来了。我抱住他,他咯咯地笑着。我问,你闹什么闹?

他笑着说,我看你睡着没。

我故作随意地问他,刚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听到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不解。哥,那你又听到了什么?

我也没有听到什么。我松开了手,重新躺下。

子杰坐在床边,我感觉到他在看我。过了一会,他也起身离开。他用嘴碰了碰我的脸,哥,晚安。

 

经过那晚的事件后,我决心搬出去租房住,但我必须为外出租房寻找个合适的理由。真实情况是绝对不可以说的,那会伤害到父亲的自尊。

在大三开学前的一次晚餐上,我对父亲说,爸,我想外出租房住。当我准备说出自己经过几天精心编造的理由时,眼睛还是下意识地瞟了梅姨一眼。

父亲也许察觉到我这个轻微的眼神举动,他瞪了梅姨一眼。梅姨有点心虚,低头假装喝汤。父亲想了一会,说,也好,小孩子长大了,也该学会独处了。你选中房子了吗?租金多少?几时搬?

我告诉父亲房子的地点和租金,然后说,爸,我打算今晚就搬,反正那也不是很远。

父亲点头同意了,然后拿出半年的租金给我。他又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有空的话要常回来,小杰会想你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有点懵懂。而坐在我对面一直注意我们谈话的子杰却脸蓦地红了,他推开碗,低低地说,我吃饱了。然后就回房了。

梅姨此时却抬起头来,很暧昧地笑了。

吃完饭后,我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子杰在一旁说,哥,别走。他一脸委屈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

我对他说,小杰,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我旁边的。即便我们是兄弟,我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呆在一起,我们还是会分开。这只是个迟早的事情。

子杰抢过我手上的东西,说,我不管,反正不许你走。

我不由得笑了,我一直以为子杰是一个很成熟的孩子,可他到底只有十六岁啊,耍小孩子脾气的功夫不比其他人差。我说,我又没有去哪里。那里离家不远,我会常回来的,再说你也可以来看我。

子杰突然说,哥,是不是因为梅姨……

没有!我冲他吼了一句。子杰有点失措,眼睛惊慌地盯着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用平和的语调说,小杰,不管那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希望你能马上全部忘掉,永远也不要再提。另外,离梅姨远点。

子杰点了点头,然后说,哥,你说我可以去看你?

是的。我对他说完后,继续收拾我的物品。当我提着行李离开家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这是我21年来第一次真正地离开家,或者逃离我的家,我也开始有点惊慌失措了。

 

我租住的地方是旧城区,过去曾很繁荣,现在却衰败了。尽管如此,这边的房租依旧不便宜。

我的租住屋在四楼。这是一栋仿苏式的四层楼房,暗红的墙壁上爬满了长青藤,角落和缝隙里则是黑绿的青苔。房东是一对老夫妇,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他们说他们很开通,叫我随便一点。我猜他们可能认为我出来租房是为了和女友同居。我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房间很简陋,瓷砖都已经发黄,但很干净,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房东似乎不久前打扫过这里。住屋下面有一株很高大的乔木,它的枝叶就在我的窗户旁摇曳。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在附中门口,仰着头眯眼看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阳光的孩子。

 

十二月的雨水依旧充足,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旧城区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一些洼地甚至积起了水。我不喜欢雨天,这样的天气对我有催眠作用。每逢这样的天气,我只有无可奈何地选择早睡。

半梦半醒之间却听到有人敲门,我第一感觉外面可能是子杰。当我起身去开门时,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荒谬可笑。他前天才来过,即使他又想来,也应该不会挑这种天气这个时候。

打开门,全身湿透的子杰靠在门边,雨水从他身上溅落到地板上,湿了一片。我很惊讶,连忙让他进来,递给他一条毛巾,说,你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天又下这么大的雨,你还来?你先去洗个澡,我帮你找衣服换上。

子杰没有说话,径直去了卫生间,然后里面响起了水声。不多久,自己便擦干身子,换好了衣服。他脸色很难看,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淋了雨。

我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

子杰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梅姨怀孕了。

我不假思索地跟了一句,她怀疑关你什么事?话一出口,我才发现不对劲。梅姨在那晚曾说过父亲从来没有碰过她,如果那是真的,那这个孩子是谁的?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抓住子杰的手,把他拖了起来,盯住他的眼睛问,小杰,告诉我实话,这孩子是谁的?

子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哥,你已经有答案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猜对了。

我松开了手,子杰又重新倒在了床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来回踱步。我对他说,小杰,你会伤了父亲的自尊,让他在梅姨面前无地自容的。

子杰很轻松地说,那样不是更好。然后父亲会赶她走,你就可以回来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回去?

子杰似乎发觉自己失言,便装出一脸疑惑,问,什么这么做?

我笑了。你没必要这样做的,我不想回去。再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想来就可以来看我的。

子杰却说,我希望你回去。都怪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哥,你就是因为她才离开的,我要她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小杰,我搬出来和那晚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即使梅姨走了,我也不会回去的。我现在要回去下。梅姨其实也很可怜,她不可以被父亲赶出去。

她可怜?她带男人回来的时候不是很快乐吗?

有些可怜是你看不到的。

子杰很失望,并因为失望而有些恼火。他从床上跳起来,往门口冲。我拽住了他,你做什么?

子杰想挣开我,他瞪着我,说,送手!我要走。

我把他扔到床上,冲他吼,今晚你哪都不许去!你现在给我呆在这里,家里的事情我解决好了,你就回去。听清楚了没有?

我大动肝火的样子显然吓住了子杰,他嗫嚅地应了一声“哦”,便闷不吭气地躺到了床上。子杰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但这次真的让人有些无法理解。他那双特别的蓝眼睛闪出诡异的光芒。

当我赶回家时,家里却出奇地安静。父亲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梅姨也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尽管他们经常冷战,但今天的气氛却格外压抑,简直会令人窒息。我打开门后,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茫然无措地立在门口。

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父亲扭头看见了我。他站起身,对我说,俊俊,去你的房间,我有话问你。我关好门,走过客厅,尽量不看梅姨。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现在应该是专属于子杰的房间。父亲也跟着我进了房间,他突然回过头对梅姨说,你自己要考虑清楚,要么做掉孩子,要么离开我的家。父亲的话中几乎没有掺揉任何情感色彩,仿佛自言自语。

梅姨在父亲身后冷冷地笑着,她对我说,阿俊,去告诉子杰,我不会让他遂愿的。不就是去做人流吗?我也不是第一次了。然后她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眼角却分明闪着泪光。她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玩手段的功夫一点不比老子差。姓林的,不要以为过去的就一定过去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曝光,我看那时候你怎么收场!

父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不停地抽动。他甩上门,丢下一句,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

我轻声地问他,爸,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俊俊,小杰在你哪儿?

我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的语调悲凉绝望。

爸,你别怪小杰,他……

我不会怪他。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想借此逼走梅姨。

小杰想要你回来?

对。我觉得,他似乎有点依赖我的感觉。

我的话让父亲很紧张,他盯住我的眼睛,问,小杰和你的关系如何?

很好啊。虽然有的时候我会凶他,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

你仅仅当他是你弟弟?

也算是好朋友吧。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问。今晚我所听到很多对话动让我不知所云,像影影绰绰的雾里花,暧昧不清。

父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傻孩子,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却还要这样坚持。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只好说,爸,那我就走了啊?

父亲挥挥手。去吧。告诉子杰,无论他做了什么,这里依旧是他的家。

我打开了房门,发现梅姨还站在客厅,似乎在等我。她手里拿着的好象是子杰的那个抄本。子杰一直精心收藏它,从不给任何人看。我觉得那可能是他的日记吧。我从梅姨手里抢过抄本,问她,你看了上面的内容?

梅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觉得你应该看看里面的内容。

她不在乎的神情激怒了我。我说,我才没你那么卑鄙。

梅姨冷笑了几声,说,等你看完后,你就知道谁更卑鄙。

我没有理她,拿着抄本返回了卧室。

父亲则躺在床上抽烟,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从不抽烟的。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似乎在考虑什么。他见我进来,说,怎么又回来了?

我将抄本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打开衣柜,取出几件衣服。小杰在我那洗了澡,我替他拿几件衣服过去。

父亲又问,你知道林家耀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杰应该跟你提及过。

我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我本不想再提及那件事情,但,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好些。林家耀是我哥哥。当时,我们同时喜欢你母亲,你母亲也不知道该在我们当中选择谁。你出生的前一年,堤垸溃口,他在水中救起了许多人,最后筋疲力尽被洪水卷走。我在救起你母亲后,本想再去救他,但,来不及了。一切都被大水给冲走了。父亲的声音开始哽咽。后来,我娶了你母亲,然后就搬离了湖区。我本来想永远都不要再回那里,但因为你奶奶执意不肯离开,所以……父亲埋下头,我猜他可能在流泪。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父亲,只好带着衣服,悄悄地离开了。

我摸了摸胸前的玉牌,我隐约觉得那个林家耀和我有莫大的关联,而且父亲也似乎没有说出所有的真相。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突然对二十二年前的事情感兴趣,好象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只剩下我一人了。可我并不想知道,因为我有预感,那件事的真相会伤害到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既然真相已经尘封了二十二年,那就让它继续沉默下去,直到有天所有人都将他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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