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 · 2023年2月9日

后来

人至中年,总有许多社交酒会纷至沓来。同行的、同事的、同乡的、同学的……如果遇上年节,那每天不是在酒会上,那就是在去酒会的路上。

我并不是那么一个热衷于社交的人,所以在必要的招呼之后就会端着一杯酒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宴会上的觥筹交错。

一个不甚熟悉的男人走到我的面前,他和我聊了一会,最后他说道:“你还记得陈玺么?我是陈玺的邻居和同学,所以我认得你。……”

他后面再说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的脑子里瞬间就被这个陈玺给填满了,而记忆的闸门也在那一刻破开,很多被我隐藏在心底的画面刹那喷涌而出。

 

国人是喜欢比较的,即便是一个小镇上的两所学校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和学校有关的人都在比较谁才是这个小镇最好的学校。于是,学生们也躲不开被比较的宿命,尤其是成绩最好的那个学生。

在我拿下第一个双百分成为全校第一的那刻开始,我的老师们就会反复提及陈玺这个名字。他们会告诉我,那个陈玺参加了什么数学竞赛,有参加了什么英语竞赛。于是我不得不拿出我的课余时间去做那些原本与我课业无关的竞赛题,然后在老师们和煦的笑容里拿下一个个比赛的金牌。

可有趣的是,因为我“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导致我直至升入高中前是从未见过陈玺的。而陈玺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英雄过关必须挑战的那个大魔王,所以在我的脸上冒出第一颗青春痘的时候,我在心底默默诅咒他全脸都是。

 

高中,我在所有老师的意料中升入了本地最好的重点高中。当然,我也听说了陈玺也顺利考入这所中学。因此在开学的第一天,我特意在高中校门口张贴的名单里找陈玺的名字。我要看看他去了哪个班,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去给我这个“宿敌”打个招呼或下个战书。

而就在我努力寻找陈玺名字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是九月的下午,秋高气爽,明亮而不灼热的阳光透过他的头发射入我的眼中。我记得他当时的一切,包括如一翦秋水的善睐明眸和两个在嘴角的酒窝。

“你在找什么呢?李巍。”他仿佛熟人一般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失神,随后略显尴尬地问道:“对不起,我想我应该不认识你吧?”

他笑了起来,这让他的酒窝越发明显起来。“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不知道在老师那里听了多少次你的名字。在我这里,你可是鼎鼎大名。”

他的提醒才让我想起他是谁。“你是陈玺。”

“对,我是陈玺。”他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李巍。”

我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少年,学着大人的模样,开始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交流。

 

我和陈玺的班级和宿舍都不在一起,甚至还差着楼层,所以在开学的那次匆匆交流之后就没了继续。而真正让我们的交流变多是因为我们同时入选了广播站,因为辅导老师认为我俩来自同一个小镇会更有默契,所以我俩成为广播站唯一一对同性搭档。

学校对于节目的内容和形式没有太多的限制,除了每天固定的《校园新闻》之外,其余随我们发挥。那时的我正是文艺少年属性满满的时候,于是就和陈玺提议做美文分享的内容。为了搜集足够多的素材,陈玺只能苦着脸陪我在学校图书馆里找寻各种资料。

起初我也以为他乐在其中,直至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男。

因为和陈玺的接触时间长了,我和他的关系也变得越发亲密起来。即便我们不在同一个班级和宿舍,但是我们还是会一起去吃饭、洗澡。甚至有段时间我课后时间上厕所也会跑到楼上和他一起去。

就在我们越发关系亲密的时候,我们没有料到的是,一种暧昧的情愫在彼此间弥散开。

 

春梦一场了无痕。

就在某个晨间被惊醒的时候,我一边偷偷摸摸去厕所换内裤,一边回想着梦中出现的情景。我赫然发现,梦中的那个人是如此熟悉,因为那张脸赫然是陈玺。

我惶恐不安,因为那时我对青春期发育已经有了初步认知。我知道男孩子在发育的时候会做春梦,也会有梦遗。但是这一切不应该围绕一个女孩子而发生么?为什么我的春梦会如此特别?

我的电脑课成绩非常优秀,所以电脑课老师给了我一个小小的优待,那就是我可以在没有人使用电脑教室的时候去那里上网。虽然那时网络世界里还没有太多的知识,但是我还是找到了“同性恋”这个词语。

那个告诉我什么叫同性恋的网站对同性恋并不友好,它告诉这是变态的、恶心的,而且每个同性恋最后都会死于艾滋病并遗臭万年。

我不想我这样。我更不想陈玺会这样。

 

“李巍,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隔了半个月后,陈玺终于忍不住问我了。

因为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陈玺,不仅不会在课余时间接触他,甚至在广播站的时候也会和他保持距离。我的举动让很多人都诧异,甚至连我们的广播站辅导老师都在问我是不是和陈玺发生了矛盾。我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没做什么啊。”我嘴硬地反驳道,“你想多了。”

“你当我是傻子啊?”他冷冷地反问道,“难道我和你的关系还不能让你对我稍微坦诚点么?”

“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一样坦诚,你别误会了。”我特意说道。

“原来我在你心里和其他人在心里是一样的啊?”陈玺有些失望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好吧。”他泄气地说道,“我现在在理科班,我没有时间去弄你那些美文了。我会跟陈老师说,我退出广播站。”

几日后,陈玺就告别了广播站,而节目则交给我一个人负责。

 

即便我主动切断了与陈玺的联系,但是他仿佛梦魇一般缠住了我。每次我从春梦中醒来,我都不得不面对真实的自我。我就是喜欢上了这个叫陈玺的男孩,我对他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情。

这个结果让我感觉到沮丧,因为我觉得我会很快死于艾滋病,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变态而恶心的同性恋。

而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会牵连到陈玺。

 

在高二的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场仅限我们高二学生参加的春游。据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算是为即将到来的紧张高三做最后的动员。

我的兴致不高,因为我还在纠结于我是同性恋的这个问题上。我不仅不想碰到陈玺,我甚至不想碰到任何男生。

其实学校的春游计划本来是很完善的,大概会在下午五点左右结束,然后再花一个半小时回到学校,然后大家就可以吃完晚饭再开始晚自习。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几经耽搁之后,我们被拖延到七点才启程返校。

天色已经黑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属于我们班级的大巴,然后在后排的二人座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我靠在窗户上,耳朵里也塞进了耳机,准备听着音乐睡觉。

车上很快就坐满了我的同班同学,但是我那生人勿进的情绪让他们都不敢坐在我的旁边,而我也乐得一人独享两个座位。

“你们车上还有没有座位?”临发车的时候,有个老师站在车门口问道。

此时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而老师也发现了我身边的空座。

“陈玺,你到这来。”老师高兴地喊道,“这辆车还有空座。”

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了车,然后他也看到我身边的空座。他的眼神里全是惊讶,而他大概也看到了我眼神里慌乱。

陈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嘴角扯出一个坏笑,径直就坐到我旁边。

“何老师,我坐在这里就好。”陈玺笑着对那个老师说道,“刚好这是我朋友。”

“那就好。”何老师也笑着回答道,“好菜不嫌晚,你看,能跟朋友坐一起多好。”

“一点都不好。”我暗暗嘟哝了一句。

车子很快就发了车,我闭目听着歌曲,很快车厢里的灯光也被司机关掉了。因为大家都很劳累,所以车子里格外安静。

忽然我觉得有人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我就看到陈玺枕在我的肩膀上。

“让我靠靠都不可以?”陈玺低声问道,“你不至于那么绝情吧?”

“那你靠着吧。”我没有反对,同时也没有从陈玺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我梦到过你。”又过了好一会,陈玺忽然又说道,“好几次。”

我惊讶地看向陈玺,而陈玺脸上突然露出得逞的笑容。

“你也梦到过我吧?”他显得很高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来找我了?”

“你不是在普通的梦里出现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明白。

“我有告诉过你,你是出现在我一般的梦里吗?”陈玺坏笑着说道。

我看着他,忽然也笑了,原来他的春梦里也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坦然了。因为这条孤单的路上,我原来不是一个人。

 

春游之后,我和陈玺的关系又恢复到如原来一般。只是越来越繁重的课业让我们仅仅能够在晚自习结束后聊上几句,但我们却不不觉得这很辛苦。我们约定好会去同一所大学,然后真正去面对我们的感情。

这是一个美丽的计划,美丽到它从来没有执行过。

 

“唉,谁也没有料到他居然在高二暑假就出了事。”那个男人还在我面前念叨着,“他妈妈都崩溃了,连老师都流泪了,说他本来可以去考清华北大的。”

“是啊,谁也没有想到。”我淡淡地回答道,但是心中却被莫名的悲哀给充满了。

我还记得他那样躺在太平间里,冰冷的环境让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发青。他再也不会笑了,他那双让我无法忘却的眼睛也再也不会睁开了。我曾经那么害怕鬼魂之类的存在,但那时那刻我却希望他的鬼魂能够在我面前出现。

也是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原来当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眼泪都无法承担哀思。

 

很多很多年后,我也无法忘记我们在1999年的初次见面。

那时我们都才十四岁,正是鸢尾花一般的年华。

我始终记得他灿烂的笑容和他温暖的问候,而这一切都成了我记忆里最珍贵的宝物。

刘若英在1999年发行了她的专辑《我等你》,中间收录一首歌曲叫《后来》。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