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鹤 · 2011年6月13日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那段溃烂的青春

我是先看完小说,后来才看的电影。那是圣诞前的下午,我躲在教室的角落里,静静地将这则“惊心动魄”的故事翻完。嘘了口气合上书本,就一眼瞥见了杭电光棍们在球场上生龙活虎的模样,而柔软的阳光洒在球场上,耀眼得让人有些晕眩。后来在电影中也多次见到那样温暖的阳光,而天空也和那时一样,清澈明朗,但正是在这片柔媚的天空映衬下,我们看到了如脓疮一般溃烂、蔓延的青春。

比较而言,我也许更喜欢电影一些,毕竟那些精致的画面和音乐是文字所难以呈现的。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这是两种根本不同的叙事结构。小说的叙事更像是推理片,以杀人事件开场,通过BBS上繁复的对话,凶手终于浮出水面,然后——就像我们在《名侦探柯南》中经常见到的——开始了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而电影中的叙事或许更像是一首诗,或是音乐,除了13岁与14岁这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裂变,故事的段落之间并没有明显的时间上的继起和关联,或者说,我们的热情被淹没在了这些诗化的细节里,而忘记了彼此间的关联。我们唯一可以寻到的线索是真实生活与虚拟世界间的平行推进。

 

非丽亚说,如果比喻成颜色,那么13岁是玫瑰色的,而现在(14岁)则是灰色。非丽亚是莲见在他主持的关于莉莉周的BBS上的笔名。13岁那年,他遇见了星野。在开学典礼上,星野作为新生代表上去发言。这一段的色调似乎经过了玫瑰色的处理(俺是色弱,不敢确信是不是玫瑰色,但经过色调上的处理却是无疑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整个礼堂显得昏黄而暧昧。

据说岩井俊二之所以挑中莲见的扮演者是因为他长得太过普通,很容易被淹没在茫茫众生中,而这正是莲见身上的特质。所以当他遇见品学兼优的星野时,无疑后者成了他的“奇里斯玛”。在小说中,他的家庭背景有着更为细致的呈现:父母离异,而寄居在他家的那位“父亲”懦弱而无能,最终将承受被驱走的命运。由此我们可知,在莲见身上,父爱是一直缺失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根据心理学的视角,来做一下这样的推测:莲见将其对父亲般的爱恋投射到了星野身上?在莲见看来,星野近乎完人:成绩优异,体育又好,而且还待人谦和友善。尽管星野一再辩解说,期中测试第一名不过是谣传,但莲见依然执著地认为这不过是他的谦虚。其实星野和莲见一样,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且还有过莲见以后将要承受的灰暗的过去。是莲见自己把他塑造成了上帝:他需要一个可以依托寄靠的对象。也许正是这样,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当后来星野蜕变为“暴君”时,莲见会依然跟着他,成为他“奴隶工厂”中的一员。作为电影的最初剧本,小说尽管不同于真实的电影,但我们依然可以相信彼此间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那么提及一段在电影中被隐匿的细节可能是有必要的:莲见以前田径队(电影中被改成了剑道)的队友劝他离开星野,重回田径队,而莲见以沉默拒绝了。是莲见自己选择了这种灰暗的生活,他依然需要那个将他推入深渊的人,因为后者是他平庸生活中的秩序和权威。在故事的结尾,在莉莉周的演唱会上,莲见见到了那个和他在虚拟世界里有着共鸣的青猫,但讽刺的是,他竟然就是星野:毁灭者和被毁灭者有着同样的面容。但这一次,他的噩梦并没有终结:星野撕毁了他的门票,他离自己心中的上帝莉莉周近在咫尺,却无从见到。最终他一刀捅进了星野的胸膛。继续前面的过度阐释,那么也许这更像一场俄狄浦斯式的“弑父”行为:重生必须从颠覆原有的秩序开始(突然想起来,星野也是没有父亲的,只有个被莲见误作他姐姐的美貌母亲。电影中有个细节,莲见第一次到星野家,洗澡时故意用他母亲的沐浴露,这些似乎都映证了这是场“弑父”行为。扯得越来越没谱了,呵呵。)……

 

小说里说,星野在经过了漫长的蜕变之后,终于破茧而出。那是暑假过后,重新开学的那天,他将那位嚣张跋扈的老师打翻在地,并让他脱光衣服在泥潭里学狗刨。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再是那个好学生星野修介,而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但这一天的爆发可以追溯到他们几个人的冲绳之行。

冲绳的这一段全部是用DV拍摄的,也许这样的好处在于,故事叙述与片中人物的视角实现了重合:他们是这几次事件的旁观者和亲历者。在壮丽的自然美景的映衬下,生命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星野曾两次触摸到死亡的边缘,而那位一起相处多时的大学生则猝死于一场车祸。星野固执地认为,他们受到了诅咒,因而将他们抢来的那笔钱掷入茫茫大海。但此处尚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这种死亡经历,或者更准确地说,死亡恐惧会蜕变为一种毁灭性的力量?

那位大学生去世之前,与莲见曾有过一次对话。他说:“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自然的乐园,但对于生长在那里的动物,却可以说是地狱。可是,自然就是这样,有好的一面,但也有生死相搏的地方。”那时,他们正坐在沙滩上,面朝着茫茫大海,而边上的一位土著少女正弹唱着一首叫《阿拉古斯古》的古曲,悠远,低怆。阿拉古斯古是一座岛的名字,据说是最美的地方。而紧接着便是星野的溺水。死亡第一次如此尖锐地呈现在他们面前,自然以其伟力昭示了人之生存的脆弱,昭示了人这种被造物的荒谬与可笑。人是必死的,没有人能挣脱这种宿命。恩斯特•贝克尔在《拒斥死亡》中说,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生存中最深层的焦虑,因为渴望永生的精神却无从摆脱必将腐朽的肉体。但是社会这张巨网可以将这种恐惧掩盖起来,让人暂时遗忘自己正在走向坟墓的途中。所以正是在这个远离文明的地方,死亡以其自然的姿态,触目惊心地横亘在他们面前。

对于死亡的恐惧可以让一个人走向癫狂,尤其是对那个曾受过欺凌,又认定自己遭诅咒的星野而言,就更是如此。有的人会屈从于这种命运,但星野选择了反抗,他成了别人命运的主宰。反抗意味着颠覆强加于他的种种秩序和权力,所以将老师打翻在地成了他迈出这一步的标志,继而他又让身边的人成了他的“奴隶”。而电影中最让人震撼的片断是,他让莲见亲自把他们俩共同暗恋着的久野洋子带来,看着她被人强奸:他将最后一片温存也从心底驱逐……也许他以为在这种征服和毁灭中,他拥有了和造物主一样的伟力,但在他阴郁的面孔背后,依然拖着死亡那沉重的阴影。或许正是在这毁灭中,他与死亡纠缠不清,所以我们看到他在荒野中,在莉莉周的音乐里撕裂的呼喊。

 

《越狱2》已播到了16集,那个执著地要去荷兰的疯子被困在了电线塔上,他说,只想找个出口,可是在这个迷宫般的世界里,出口在哪?看到这里时,不禁有些潸然,是一个疯子窥见了这个被我们这些“正常”的庸人用谎言编织的世界背后的真实。在探员马宏的劝诱下,他纵身一跃,而镜头一直追着他的下坠,下坠,而最后则是一个摔在地上的特写,在视线弥留的地方,是那张画着风车的油画,背景是低柔感伤的音乐。这也许是美国人的抒情方式,但在岩井俊二的镜头里,死亡却有着另一种气质。

津田诗织也是从高塔上跳下,但我们却见不到她下坠的模样。风筝在湛蓝的天空里飞舞,她说,好想坐在风筝上,飞翔。然后便是她伸展开躺在地上,像一只掉落在地的风筝,是个俯拍镜头,隔着远远的距离,让人无从望见她死亡时的面容。这也许是岩井俊二惯用的手法。比如《梦旅人》中,三个精神病患者一直行走在精神病院与现实世界的边缘,直到有一天他们为寻找世界末日而走出了自己圈定的距离,走到了他们看来的世界尽头:面前是浩瀚无边的大海。但世界并没有随之毁灭。可可举枪对准了自己,随着“砰”的一声,黑色的羽毛在金色的阳光下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电影中酝积了那么久的绝望却幻化为这样一个绝美的镜头,死亡反而比活着更充满了美感。

列车载着津田往返于卖身的街头和空荡荡的家之间,她的命运似乎注定要在这单线间摇摆。第一次时,她将“挣来”的那笔钱踩成了碎片,拼命地用水洗净身体,但这一切都无助于改变她已无从支配自己身体的事实。她拼命地踢“护送”在旁的莲见,但这个懦弱的男人又怎能扛负起拯救她的重任呢?渐渐地,她已习惯了这一切,习惯到只能接受和她上床的人,而不能接受一个真正的追求者。当她以开玩笑的口吻对莲见说,你来保护我。而莲见的迟疑让她难以掩饰心中的失落。他们依然是单纯的孩子,却背了太多的重负,他们在这片晦暗的天地里,无所遁逃。

也许是久野拯救了她——如果死亡也可以算是拯救的话。久野理光头发回到学校,以沉默宣明自己的重生和反抗。这已足以让那些折磨她的人惊慌失措,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者却敌不过她小小的沉默,结果在相互的猜忌中分崩离析。而津田则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如果生活本身是无望的,那么还可以用死亡来反抗,死亡拒绝了重生,但也拒绝了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