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仓库 · 2010年12月6日

川端康成与小笠原义人

川端康成从小就失落了爱,他对爱如饥似渴,即使是对同性的爱。也就是说,他抱有一种泛爱的感情。祖父在世时,一次带他走访一友人家,他同这家的两个男孩,一个比他大一两岁,他称之为哥哥,一个比他小一岁,他称之为弟弟,一见之下,就马上显得非常亲密。他觉得仿佛是对异性的思慕似的,心想:少年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从此他像从与祖父两人过去的孤寂生活中摆脱出来似的,无时不渴望与这两位少年相会,特别是夜深人静,这种渴望的诱惑就更加强烈了。如果多时不见他们,仿佛有一种失落感。康成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把这种感情或者情绪称为“心癖”,也就是天生的倾心。但是,他认为这还不是同性恋。

他上茨木中学五年级的春上,学校寄宿的同室来了一个叫小笠原义人的低年级同学。当这个小笠原第一次站在他跟前时,作为宿舍室长的他睁大那双从小养成的盯视人的眼睛,惊奇地望着小笠原,觉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举世无双”的人。尤其是后来他知道小笠原本来体弱多病,受到母亲的抚爱,就马上联系到自己不幸的身世,心里想:世间竟有这样幸福的人吗?恐怕世间不会有第二个这样幸福的人了吧?他觉得小笠原的幸福,正是因为他有温暖的家庭,有像母亲这样的女性的爱抚,所以他的心,他的举动都带上几分女人气。这就是康成与这个年方十六的少年邂逅的第一印象。有一次,康成发高烧仰卧在床上,下半夜两点多钟,迷迷糊糊之中,听见小竺原振振有词地吟诵什么。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小笠原和另一位室友来到他床边,他赶紧闭上眼睛,又听见小竺原喃喃地念着什么。康成心里想,如果让小竺原知道自己在听着他祈祷,就会像触及他的秘密似的,让他害羞,所以一动不动,装着睡熟的样子。不过,他的脑海里还是泛起这样一个问题:难道小竺原在信奉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什么教?小笠原替康成更换额头上的湿毛巾时,康成才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独自苦笑。后来康成试探着问小竺原他念的什么,小竺原若无其事似地笑着说,这是向你所不知道的神做祈祷,所以你的病才痊愈。他接着对康成大谈起自己所信奉的神来。谈话间,康成没有弄清楚神的奥秘,便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小竺原被问得走投无路时,就托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回家问问父亲再说吧。康成尽管不相信小竺原信奉的神,但对小竺原为自己向神祷告这份情感动不已。从此,他们两人变得非常亲近,几乎是形影不离。康成总是与小笠原同室,而且别人占有他贴邻的床位,他都誓死不让,一定要安排小笠原睡在他的邻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生活的舒畅和温馨。于是,他决心“在争取从传统势力束缚下解放出来的道路上点燃起灯火”。

寒冬腊月的一天,东方微微泛白,宿舍摇响起床铃之前,康成起床小解,一阵寒气袭来,他觉得浑身发抖,回到室里,立即钻进小笠原的被窝里,紧紧地抱住小笠原的温暖的身体。睡梦中的小笠原睁开睡眼,带着几分稚气的天真的表情,似梦非梦地也紧紧地搂着康成的脖颈。他们的脸颊也贴在一起了。这时,康成将他干涸的嘴唇轻轻地落在小笠原的额头和眼睑上。小笠原慢慢地闭上眼睑,竟坦然地说出:“我的身体都给你了,爱怎样就怎样。要死要活都随你的便。全都随你了。”

康成在日记这样记载着:

昨天晚上我痛切地想,我真得好好地亲我的室员,让我更真诚地活在室员的心里,必须把他更纯洁地搂在我的胸前。

今天早晨也是这样,我的手所感触到的他的胸脯、胳膊、嘴唇和牙齿,可爱得不得了。最爱我的,肯定把一切献给我的,就只有这个少年了。

从此他们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亲昵于温暖的胳膊和胸脯的感触。康成觉得他真的爱上小竺原了。他情不自禁地对小竺原说:“你做我的情人吧?”小竺原不加思索就说:“好啊!”他们相爱了。实际上他开始与小笠原义人的同性恋。川端后来回忆说,也许可以说这就是“初恋”吧。他甚至觉得小笠原比少女具有更大的诱惑力,他要和这个燃烧着爱的少年编织出更加美好的爱之巢。当时同室的另一个男同学对小笠原也有爱慕之情,甚至在康成不在室里的时候,就钻进了小笠原贴邻的康成的被窝里,与小笠原靠近乎,还将手伸进小笠原的被窝里,轻柔地抚爱小笠原的胳膊,想干出那种“卑贱的勾当”。但小竺原不理睬他,并严厉加以拒绝,他只好回到自己的床上。事后康成知道后,尽管他很妒忌,心里不是滋味,但他不想向小笠原提问此事,小竺原却主动告诉了康成,并大骂那个同学不是人。康成听着,内心不能不受到很大的震撼。他觉得这是小竺原对他的信赖和爱慕,他油然生起一种胜利感,激动得紧紧拥抱着小笠原的胳膊进入了梦乡。因此他对小竺原的爱和对那个男同学的恨迅速朝两个极端发展。最后对那个男同学的愤怒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要和他断交的程度。

在中学寄宿期间,康成与小笠原一直维持这种同性恋关系。康成企图以这种变态的方式得到爱的温暖和慰藉。不管怎么说,他多少拾回了一些人间的爱,它深深地震动着这位失落了爱的少年的心灵,康成在茨木中学毕业后离开了故乡,到东京上了第一高等学校,即大学预科一年级之后,平时他们唯有依靠书信来维持彼此的感情。他接到小笠原的来信,仿佛听到长廊上响起麻里草鞋的声音,小笠原就站在他跟前似的。他不仅把小笠原的每次来信读了又读,而且完全进入了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一次小竺原来信写道:“我和你分别之后,一想到从此以后的路需要我一个人单独走才行的时候,就觉得一片茫然似的。真是迫切希望哪怕与你一起再多呆一年,再依赖你一年该有多好啊!”康成读到这激动处,甚至情不自禁地尽情亲吻对方的来信。

很久以后,他们的爱恋仍给康成留下一丝丝切不断的余韵余情。他写了一篇二十页书信体的作文,其中一部分写了怀念与小笠原那段深情的爱恋生活。同时,他将这部分寄给了小笠原,以表露自己的心绪:“我想和往常一样亲吻你的胳膊和嘴唇。让我亲近的你,纯真,你一定以为这不过是被父母拥抱着那样的吧。也许如今连那样的事全都给忘了。但是接受你的爱的我,却不是你那样一颗纯真的心。”他坦露他自己从幼时起就游荡在淫乱的妄想之中,从美少年那里得到一种奇怪的欲望。这是由于他的家中缺少女性的气息,自己有一种性的病态的毛病。

文中还写道:

我眷恋你的指、你的手、你的臂、你的胸、你的脸颊、你的眼睑、你的舌头、你的牙齿,还有你的脚。可以说,我恋着你。你也恋着我。你的纯真的爱,用泪水洗涤了我。

康成在文中还写道,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他的“最大的限度”就是愉悦对方的肉体,而且在无意识中发现了新的方法。对方对他的“最大的限度”没有引起丝毫的嫌恶和疑惑,而且天真无邪地自然接受了。他感到小笠原是他的“救济之神”、“守护神”。他还说,小笠原是“我的人生的新的惊喜”,与他一起生活,“是我精神生活上的一种解脱”。

小笠原中学毕业后,没有升学,就进入京都大本教的修行所。但他不是为了要排解心中的苦恼和忧郁而求神;而且从他一度反抗来看,也不是甘拜在神的脚下,大概是因为他父亲是大本教的重要人物,他从小受到家庭的宗教教育,顺从了父亲的安排的吧。康成去了东京,随着时光的流转,小笠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头一个假期,康成回京都时,还去修行所所在地嵯峨探望他。当时身穿深蓝色裙裤,留着长发的小竺原正在修行所二楼专心阅读经书以及教祖撰写的解义书、祈祷书,听说康成到来,十分高兴地相迎。他让康成与他一起住在二楼,有时对康成宣讲“镇魂归神”的教理,还充满信心地谈论大本教的奇迹。康成听他讲解时的心情,就像幼稚园的孩子听老师讲童话故事的心情一样。有时他去拜殿作晨祷,康成或在床上静听朗朗的颂经声,或呆呆地读大本教的书。他觉得大本教作为宗教,是没有深度的玩意儿,但对一些人来说,它的教义具有根强的刺激性,是会使人兴奋的。

在嵯峨期间,康成访问嵯峨无人不知的小笠原家。小笠原又谈了许多神的奇迹,还让康成看了一种“土米”,并介绍说,所谓土米,是根据神示,从秘藏于山中“灵地”的一种像粟粒的天然土粒,是神赐给大本教教徒的,每天吃上两三粒便可充饥。康成是不相信的。但碍于旧日恋人之情,他咬着牙根,苦苦地吞下了四五粒像是药丸大小的“土米”,一股土味立时涌上心头,难受至极。他觉得也许他不是信徒,他的肚子还是饿了。康成虽然没有接受这些教理,然而他觉得自己显然与小笠原这个“神”已经成为一个姿影,但这个姿影的一半分离在远方,自己的心也已碎裂,内心底里充满了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空虚。康成还目睹修行所的其他青年人大多具有一副沉郁的脸,而小笠原仍然天真无邪,一家人都是一副明朗的脸,而且寂静的喜悦之情流溢全身,他也就宽心了。

在嵯峨停留期间,康成看见小笠原与一伙修行的少年在山涧瀑布和谷溪中斋戒沐浴的情景,只觉得奔泻下来的瀑布飞溅的水花打在自己爱恋着的少年身上,他身体周围白蒙蒙地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晕,恍如在他身后罩上的后光。少年被瀑布濡湿了的脸带着柔和的颜色和丰富的法悦,一副天生的近乎无心的自然状态。他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可以说是灵光的东西,觉得简直就像一尊慈悲平和的像。这时,康成心旷神怡,觉得在瀑布下的小笠原简直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他肉体美与精神美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小笠原离开瀑布,来到了康成身旁,似乎忘记自己的脸被瀑布的水花打湿,向康成绽开微微的笑脸。

康成后来这样描述当时他的心境:

清野以前不是皈依于我了吗。但是,表现在以瀑布飞溅的水花为后光的他的身体与脸上的精神境界之高,我是无法与之相比的。我惊愕了。很快我就产生了妒忌。

康成在嵯峨与小笠原共同生活了三天,小竺原除了向他宣讲教义之外,没有就彼此的感情生活好好畅谈过,他实在再呆不下去了。他离开嵯峨的时候,小笠原坐在一块大岩石上,静静地目送着康成远去。康成返回东京,回忆自己在大本教修行所生活几天,简直使他透不过气来。小笠原信教的心,并不令他羡慕,也不使他嫉妒。之后小竺原给他的来信,很少谈及他们之间的事,而大谈特谈大本教的预言,什么“天地之先祖如不出现并加以守护,整个世界将成为泥海”,什么“天地之神为了不使这个世界毁灭,已经经受了很久的痛苦”云云。他读小笠原这些信时,没有感到压迫,也没有感到理性的反拨,只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觉得自己是个异端者,小笠原对他不信奉大本教的神很不理解。反之,他要将小笠原拉回到中学时代的心情是困难的。而小笠原想洗他的心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的感情逐渐拉开了距离,从此他就再没有见过小笠原了。

康成当了作家之后,在他的作品里提到与小笠原这段生活经历。尤其是《少年》、《汤岛的回忆》更直接而详尽地描写了这段情缘。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在中学时代写,在大学预科时代写,在大学时代也写。不过,在作品里,康成将小笠原的名字隐去,而用了清野的称谓。

但是,川端康成写了自传体小说《少年》之后,将《汤岛的回忆》原稿、旧日记和小竺原的来信统统付诸一炬。康成落入同性的爱河,是他长期孤儿生活形成的一种变态的心理所使然的,这对康成思想、人生观的形成和创作生涯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长期的影响。他自己是这样总结这段生活的:“我原来的室员清野少年归依了我。由于他对我的归依,我才能够更强有力地使自己净化、纯正,考虑新的洁身慎行。 (中略)莫非我不望着在归依这面镜子中所映照的自己的影子,自己的精神就会带上阴影?”(《少年》)

川端康成五十岁时所写的《独影自命》这样回忆道:“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爱情,也许就可以把这称作是我的初恋吧”,“我在这次的爱情中获得了温暖、纯净和拯救。清野甚至让我想到他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少年。从那以后到我五十岁为止,我不曾再碰上过这样纯情的爱”。

 

以下是1980年新潮社《川端康成全集》第10卷中收入的《少年》的片段:

大正三年(1914年)三月三日的附记。

打稻草的声音从各处传来,皎洁的月光照亮一切,现在我不想出去。 “出门。”但还是下了决心,从自家的门出去。橡树篱笆围着的友人家漂亮的大门到了。

夜里去友人家游玩的事在我的作品《故园》中也写到过。像从与祖父二人过去的孤寂生活中摆脱出来似的,无时不渴望与这两位相会,特别是夜深人静时,这种渴望的诱惑就更加强烈了。友人家的孩子一个是比我高一年级的哥哥,一个是比我低一年级的弟弟,我与他们非常亲密,觉得仿佛是对异性的思慕似的。少年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对这对兄弟的父母就觉得像是自己的父母。这是一种想会见的心癖,如果多时不见,仿佛有一种失落感。

但这还不是同性恋。

大正五年(1916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天。雨。

没有室员的温暖的胸脯、手臂和嘴唇的接触,睡觉就太寂寞了。

清野看起来还真是过于单纯了。

“只要没说,不管想过没想过,事情就不是真的。”他偶然地说道。

“真的吗?真的吗?”他执拗地追问。

“什么真的假的,只管想着不说,就会老是担心,担心个没完。”

清野就是这样的孩子,执着、诚实。

“我的身体都给你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死要活都随你的便。是吃了还是养着,全部随你。”

昨天晚上他竟坦然地说了出来。

“就这样搂着,直到睡醒时才分开。”他说着,使劲地抱住我的双臂。

我的心中不禁充满了爱怜。

夜间醒来,清野倔强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接着,对他肉体之美的渴望不由自主地进入我的思绪。

大正五年(1916年)十二月七日。星期四。晴。

昨天晚上,我痛切地想,我真得好好地亲我的室员,让我更真诚地活在室员的心里,必须把他更纯洁地搂在我的胸前。

今天早晨也是这样,我的手所感触到的他的胸脯、胳膊、嘴唇和牙齿,可爱得不得了。最爱我的,肯定把一切献给我的,就只有这个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