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琴煮鹤 · 2012年6月21日

杨柳岸,晓风残月……

《御法度》这部电影的名声在我刚刚大学的时候便已是如雷贯耳,只是一直没有时间和耐心去观赏罢了。

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无非是我爱你,而你并不爱我……

然后在这个主线情节之下,又牵扯到强迫与被强迫,报复与被报复,正义与邪恶……诸如此类。

总之这是一部情节简单,但是进展缓慢的电影。

你可以点支烟,或者拿瓶酒过来慢慢地看。

或许电影本身就如同日本的清酒一般,总是让你觉得寡淡如水,但是你却并不排斥。

 

有关日本这个民族,我个人觉得描述得最好的书莫过于美国人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刀》。

其实关于书中“菊花”的定义并非如我这般透着暧昧与恶趣味,只是你在翻阅李银河先生的《同性恋亚文化》一书中,提到的有关国际上的同性恋文化时,日本文化是不可避免被提起的。

在1776年刊行的《雨月物语》中,上田秋成讲述了一个名为《菊花の契》的故事:

学者赤穴宗右卫门在旅途中病倒,得到丈部左门的帮助,两人因此熟识,并结成义兄弟,即“众兄弟之契”。离别之时,两人约定来年九月九日重阳佳节再会。一年之后,左门如期出现在宗右卫门的面前,只是,已经成为幽灵──左门由于政治陷害而被困,为了履约,只好自尽,以便让自己魂魄能及时赶去赴约。

这种感情,正如日本《古今集》里的一首和歌所唱:“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因为这个故事,菊花在日本又称为“契草”。

之所以提到这个故事,因为《御法度》中,在漫天樱花纷飞、落英缤纷的画面中,冲田总司对土方岁三讲述了这个故事。

 

李银河在《同性恋文化》中提及了,军队一向是同性恋高发的地带。

其实这个可以有很多证明,无论是斯巴达,还是日本武士军团。士兵之间的爱情从来就没有断绝过。

甚至为了提升军队的战斗力,斯巴达是鼓励这种行为的。

如果你玩过《太阁立志传》或者《信长之野望》,你总该记得将军或大名身边的那些美若狡童的侍童们吧?

侍童们伺候着将军和大名的一切生活,当然,也包括用身体去侍奉。

其实这种感情并没有腐女们想像中的那么纯洁无暇。

将军与侍童之间的鱼水之欢是基于一种信任,毕竟你愿意将你的背后交给谁?一定是你的爱人吧!

对于将军和大名们来说,这些侍童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或是拱卫自己死里逃生,或是切腹之时斩下自己的头颅。

记得在大河剧《江~姫たちの戦国~》中,织田信长身边就有三位侍童。

当然比较重口味的是,这三位侍童是亲兄弟,其中两个还是孪生兄弟。

虽然我当时在腹诽编剧是在讨好腐女观众,后来才发现原来织田信长与他的侍童森兰丸可是同葬本能寺的。不少情侣所追求的“死则同穴”就发生在这两个男人的身上。所以,仅仅用“战友情”什么的来形容这两个人的关系未免太玷污他们的情感了。

当然,日本人忽然开始和同性谈恋爱也不全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毕竟成书于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还是极少谈及这样的爱情,由此可见至少在平安时代,娈童之风还并不盛行。

但是在那个时代的僧侣诗歌中,娈童之恋却开始流行于笔下。不用怀疑,这样的结果正是大量遣隋使、遣唐使从中国带过来的。毕竟日本一直将宋代以前的中国视为母国,而那时的中国上流社会里,娈童恋可谓是如火如荼。最出名的同性恋者就莫过于唐朝的太子,李弘。

稍微说一下,在宋代被蒙古灭国之后,日本全国出现了不少自杀殉国的人。当时日本甚至还发动了一场募兵运动,要帮助宋朝复国,当然,没有成功。

平安时代结束之后,日本便进入到混乱的战国时代。武士阶层的大量出现,导致了娈童之恋的开始流行。

正如斯巴达城邦流行同性恋一样,日本的武士阶层无论是基于生理需要,还是心理需要,娈童之恋有了滋生的基础。

被称为日本“军神”的上杉谦信对娈童的嗜好程度到了连日本学者都无法“为尊者讳”的地步,他对男人的嗜好程度都让人怀疑这位军神究竟是不是女儿身的猜测。随后的三代将军家光直到22岁之前都表示对女人毫无兴趣;五代将军纲吉身边的娈童多达一百三十余人。

江户时代的大名前田利常死之前明确要求他的侍童不得为其殉葬,可是在他死后,还是有五名侍童选择了切腹。

 

回归电影本身。

加纳在进入新选组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乃是冲田总司。

当然,在接近冲田总司的路上,总会有许多人在干扰。

因为加纳的惊艳整个新选组都心动不已,追求他的男人自然不少。

同期被录入的队员田代,不可救药地疯狂地爱上了加纳。初入队时,当他问及加纳为何加入新选组时,加纳低头含笑不语。没人了解命运,田代不知道,这个表情冷漠的少年,他那惊人的美丽比其手中的剑更犀利,那将是自己的爱与怨恨的葬身之地。第一次试探被拒,田代不死心;为了观看加纳执行斩首的刀法,他冲进法场,被关五天禁闭。释放回来后,田代在走廊遇到心上人,他说“糟糕,在关押时一直叫着加纳加纳”,加纳明知故问“是求救吗?”,田代说“我是挂念你啊,不可以吗?”加纳一笑,田代说“可笑吗?很寂寞吗?今天晚上去找你。”在这一刻,外表粗犷、蓬头垢面的田代,看起来比美男子加纳更柔情似水。入夜田代果然去找加纳,却被加纳一把刀子横在脖子上,加纳说“用我帮你叫吗”,田代说“叫也无妨,但死前一定要和你做爱。”——这些对话真的是可爱极了,我把它记录下来,因为它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情话之一。也只有男人对男人,才能说得这么干脆吧。

二人关系的性质,用一段字幕作了交代,——“加纳回避田代,的确,他十分迷人,十八岁还留着流海,似乎对倾慕者表示欢迎,倒不如说是田代太可怜” 。 “可怜” 即是田代的爱的标签。在加纳与人格纳受伤的一场,田代扑到担架旁边,大声地说“我在你身边,加纳,我很担心你啊!”“真好,你醒过来了”,当一个人爱到不顾一切,爱到难以收场,另一个却是四处留情,心有旁属。想来这亦是“暴力美学”的一种体现吧,情感上的暴力,痴爱的一方永远在默默承受,无法言说其苦。片中另一个若即若离的人物——冲田,平日里他坐在田埂上看孩子们戏耍,自得其乐,对一切围绕加纳展开的爱恨情仇宛如浑然不觉,看到最后方知,——天真的人心里最明白,最残忍,加纳和冲田都是如此。不管怎样,田代得到了加纳,最终也死于他刀下,也算是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凡人必有死,为心爱的得到付出代价,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我爱你,这是我的事,至于你爱不爱我,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这是真正的爱的立场,亦是无法两情相悦时的一种无奈的选择。

死于加纳刀下的,还有另一个诱惑者与牺牲者汤泽。加纳的杀气之重,从初入队时奉命第一次执行杀人任务,其近乎完美的表现中可见一斑。当时近藤赞道:“很有勇气!”而心思更细腻的土方想到的是,“不,跟勇气无关,似乎还有别的……”对于入队的动机,加纳后来坦承是“能够杀人” ,但是似乎也还有别的。他想要的,应该是杀戮所带来的一种变态的情欲的满足,以及周旋于不同倾慕者之间所带来的征服的快感,这样,新选组的确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加纳一生的悲剧,一半是内在的悲剧,一半是外在的悲剧。他从前的经历不得而知,但至少可知他对情欲与死亡的病态的爱好;而另外一点,新选组的环境和周围人无时无刻不视其为猎物的态度也难逃其咎。作为一个法度的“局内人”,加纳同时又因首领的偏爱与纵容而身处局外,这种矛盾的处境,对他的内心,是一种莫大的刺激与鼓励。得不到的才是最爱的,而最爱的也是最坏的。加纳就像传说中的美少年,最终失足跌落于自己曾临水顾盼的情欲和自恋的水塘。

电影名为《御法度》,法度即法统、条律;“御”则含有驾御、破除的含义,合起来解释,“御法度”既然超越、凌驾了法统,就变成了禁忌。新选组军营墙壁上用草书写的新选组的“法度”,美丽的书法下掩藏的是一个又一个“死”字,——用田代的话讲,“局中法度似是理所当然,军纪的确严厉……有九条命也赔不了”。法律的设置,是为了维持组织机体的正常运转,它只诉诸无情的事实,并不考虑个体的要求与感受,其道德原则的严酷性,正如怀海德指出的,是建立在“不可抵抗的命运的观念——古希腊悲剧的中心题材”的基础上。但是法度本身又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如果你遵守它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而只有破坏和破坏带来的惩罚,才能真正显示出其真正价值。在一种奇怪的默契之下,新选组的法度似乎完好无损,可每个人心里都深深地知道,做为一种形式上的共同约定,它早已在加纳的毒药般的笑容与呻吟下四分五裂,只是无人说穿罢了。

但是一个花瓶,从内部的碎裂,终于还要扩展到它可见的外在。当加纳的情事牵涉愈广,以致影响军心时,一个两相了断的形式,就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这也是全剧最为凄美与迷离一幕。作为决斗监督的冲田和土方,先行登场,冲田给土方讲了一个“菊花之盟”的鬼故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新撰组从上至下默允的话题——男色。那是一种被允许的禁忌,土方不承认,也不否认。即使那样,游戏也自有其规则。当加纳杀死田代,冲田转身离去,加纳最终死于冲田的刀下,土方突然醒悟——“冲田,并非你喜欢了加纳,而是加纳喜欢了你。”——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对这一切的猜疑与混乱,人情练达如土方也无法解释,他只以归结于软弱的宿命论——“加纳那家伙太漂亮了,在男人耍弄之下,被妖怪上身了”。影片结尾,土方抽刀出鞘,一击之下,一树樱花轰然倒地,一切尘缘暗念在黑夜中殒落如雨,而枝条花叶尤自震颤不已。

 

一个人单纯却愚笨,一个人复杂却聪明。如果必选其一,你愿意和谁在一起?

人们总说喜欢纯洁的人,和纯洁的人在一起的确简单舒适,可大多数人却仍在不经意间选择了聪明人,做朋友、伴侣、老师。这意味着,更强的能力,更细微体贴的内心,和引以为傲的才华。

如今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若想保有一颗纯洁的心灵,难上加难了。人为欲望所驱,再纯洁的人在诱惑面前,也难免好奇,好奇打开探索的大门,通向那个不可回复的复杂世界。也就是说,只要一个纯洁的人不足够笨,那些所谓堕落的东西,他或多或少是知道的。这样亦步亦趋,终于完成了魏敏芝般的现代化变身。

《御法度》中,没有单纯的纯洁或复杂。加纳同学的表情,享有一张纯洁的脸,羞涩的笑,却有一颗最为精算的心。

看似懵懂的他,最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总司;

看似纯情的他,最知道怎样利用自己的身体。

于是,在那张弱势的面皮下,加纳展开了自己血雨腥风的宏伟计划——

在靠近总司的道路上,总有一些苍蝇,嗡嗡嗡翁甚是烦人,于是,第一步是除掉他们。

田代毁了他的名声,汤泽毁了他的身体,于是,他不拒绝——不拒绝是一种报复——对所有心生邪念之人,死不足惜,非简单一刀可以结束。

于是他精心算计,不惜出卖身体,不惜委身于龌龊的汤泽,终于亲手杀毁了侵犯过他身体的汤泽的身体,而田代则不仅身殒,名声也毁,正如他当年对加纳一样。

加纳是值得同情的,汤泽那句“我想把你拥入怀中,一起聆听清晨的鸟鸣”的确很动人,而这句话的作用更多时为了取悦观众。既然加纳已经想好要把汤泽当作棋子,无论是好言相向还是恶语相加,都犯不上动情。可有这样一句,让观众心里舒服多了——似乎那个反派人物,还是有那一点点的动人之处的。

利用了挚爱他的田代的感情,还是让人多少不忍。可有时爱,就是这么互伤。

加纳之所以可怜,大概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再美好的笑脸,如果不能陪衬同样的美好,只是一场悲剧。”如果有一个人足够真心和强大,可以保护住加纳身体上不受侵犯,心灵上拥有安全感。我们的苦主加纳就会永远像在和汤泽第一次完事儿后走在雨夜中那样,像莲藕般圆润、象牙白的脸盘上,绽开一抹羞红,那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让我恍惚中意味他也有了那么点真心。

 

结尾的镜头是土方挥刀砍倒了一棵盛开的樱花树,顿时,满地落花缤纷,一路飘零…… 最喜欢最后一个画面,诡异而却瑰丽。

土方那含着恨意与不解,劈向樱花树的一刀,洁白的花朵,在夜色中恍如无数发光的星星,砰然四散;想起加纳与汤泽云雨之后,安静的脸与半裸的迷人胸膛;想起织田信长的话语:人间五十年,去世恍如梦幻,天下之大,岂有长生不灭者…..